“祀春，到你了。”澪听见自己耀武扬威地说。她把风像水银一样丢。
这个世界就是水银做的，但可怜的人类没有做任何的防护措施。他们为这样的世界瞻前顾后，累得大汗淋漓，好比蒸一场终生的汞桑拿，耽溺在愚蠢的震颤里，直至死于幸福的呕吐与昏迷。
澪听见自己的心声在说。
她看见自己的手指轻轻一勾，挂在树枝上的徽章便飞到她掌心。
“你藏得太烂了，怎么会有人把徽章挂在树枝上当柳条啊？”这真是一场无聊的游戏，无聊到她想去搜罗暗黑体。但现在不行，因为搜罗暗黑体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来这里另有目的。
在这个被她编造成神圣之地的大荒野，必须要种下一棵经久不衰的树。这将是一个奇迹，奇迹只会在最荒芜的地方被创造。毕竟这个水银的世界死也不会让自己像砝码一样掉下来，她只能先装出一同耽溺的样子，骗取这个世界的同情。
“那是因为你聪明，怪不得谁。”她的好助手、她的好祀春，最能察言观色的人，每次说话都这么可恶。澪听见自己的憎恨如同火一般烧得毕剥作响。
“哈，”她看着自己走过去，扬起下巴说，“那现在到你去找了。看看，你这次能不能找到我埋的东西呢？”
“找不到。”
老天。她的糟糕助手、她的笨祀春，最虚情假意的人，每次说话都这么讨她欢心。澪感到心里那团火烧成了狂风。这个世界不能没有这种人。她听见自己说。
水银做的世界，最适合吞噬这种由金箔包装的人。
“你不是联合政治大学赫赫有名的高材生吗？怎么连这种解谜都解不开？”
“嗯，你埋太好了。”
她在笑吗？澪感觉自己的嘴角上扬，长久到肌肉在尖叫。世界就该把所有的水银滴在这种金箔人身上。
千万不能相信这个世界的人，尤其是联合政治大学出来的人。这个世界的水银制度也从此处肇始，对——就是这样的制度，把这个世界变成水银，变成这恶心的玩意。她没有办法像杀死人类一样杀死这种制度。她得自己变成水银，把它吞掉，化为一体，然后再蒸发，一齐回到最原初的尽头。
“过来。”澪听见自己命令道。祀春走上去，她咬了咬祀春的鼻尖。他不反抗，他的眼神暴露出这里生命的典型特征。他痴迷这个水银的世界，他一同痴迷水银的自己。
太可恶了，难道他察觉不出来吗？他的金箔在水银的吞噬下声嘶力竭地收缩，他不应该反抗吗？反对这水银的世界，反对水银般的自己，这样她才能带他见到世界的真谛啊！
“惩罚你。”惩罚你。惩罚你。她咬住祀春的嘴。她咬住祀春的下巴。
“嗯。”那个喜欢反唇相讥的祀春此刻顺从地回应她的举动，耽溺她的亲咬。
哦，她的助手，她的祀春。她在大荒野唯一要种下的东西，他已经是一棵依赖她照拂的小树了。
“你知道有神存在，你还要拥护这种人制定的东西？”
“嗯，什么东西？”祀春听话地停下来。
什么东西？澪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水银世界侵蚀理性的法典。这是回忆里的她看见的东西。澪无法动弹。她只能痛苦地接受这段回忆，听自己和世界互相攻讦。
“生命一定符合繁文缛节才能出生，出生后一定要接受事无巨细的教育，接受完教育一定会进入明码标价的岗位。规则像壁虎一样砍掉自己的身体，落到下一层继续生长，于是整个世界都爬满规则壁虎。人一直在饲养这种东西，你不觉得这令人毛骨悚然吗？”
澪心惊胆战地听着自己说出这段话。她看见祀春只是稍稍愣神，然后立马温和回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他知道的。澪立马告诉回忆里的自己，哪怕那人根本听不到。他是你的得力助手，他会懂你的意思，你不要再说了。
“没关系的，异能不会被这种规则压制，我们终将会掌握这种规则。人是饲主，当然能够决定用什么原料饲养这只壁虎了。这不也是神的意思吗？我们会让规则适应这份异能，到时候会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祀春说。
澪捂住耳朵。她听见自己在尖声大笑，但祀春不变的反应已证明，回忆里的她实际上做出了相反的行为。
“啊，祀春，你确定这有效吗？”你不跟着我反抗这个世界，那你将被我永远囚禁在这里。她深情地望着祀春。
“当然。这不就是神给我们的指引吗？”
是吗？是吗？是吗？澪，你错了！这人什么都不懂，这个自己对澪大喊大叫，你呢，你也这么想吗？你也认为这是神的指引吗？这不是！这是欺骗，这是谎言！
回忆的飓风混乱她所有的认知。如果不是，那她为什么撒谎？告诉他们不就好了！
老天。你怎么还没明白，这是个水银般的世界？澪听见她对自己怜悯地说。
不融入这样的世界，那你只能像砝码一样，掉不下去，浮在表面如同行尸走肉。
她和祀春在回忆里耳鬓厮磨。我在种一棵树，用金箔包裹树身。澪痛苦地听着自己控诉。我不能像杀人一样杀死这世界的制度。每个人都浸润在水银里，他们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不入水银的她。她只能找另外的办法，找到让这个世界掉下来的办法。
澪看着自己把祀春推开。“好了，剩下就不可以了。”澪觉得自己笑得比哭还不如。“祀春，我们得先找到它。找到我埋下的东西。”
她要用这样的东西成为滋养小树的原料，这样金箔一般的人只能溶解在她的水银里，不被这个世界夺走。她要一步一步夺走这个世界的东西。
她挑起祀春的下巴，日光变成月光，唯一不变的是后背树皮表面绵软的触感。
“澪，你怎么哭了？”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这是不是还在回忆里？澪不敢出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来晚了？我解决了你吩咐的任务以及A区的事情，它们能消停一段时间，不给我们找麻烦。澪，你是不是不满意我那样对你？我很抱歉，是我太莽撞了。我以为那样会让你想起我。”
这道声音的主人在亲吻她的眼泪。回忆的飓风给她留下一团糟。澪通过触摸自己的身体，找回了现实的感觉。
噢，祀春。他在安抚她。他一定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怎么看他。祀春是她驯养的小树人，用来帮她融入这个世界。可她进入这个世界做什么？她要在这个世界寻找什么？
告诉我一些异能管理局的事吧。她轻声说。告诉我管理局之前的事吧！澪拉住祀春的手，再一次央求道。她干吗要建立异能管理局？她干吗一边痛恨这个世界，一边融入这个世界？
祀春把外衣给她披上，搂着她离开密钥林。他耐心地向她解释一切，在他的讲述里，澪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她看不惯因为暗黑体与异能者随意破坏这个世界的秩序，于是顶着各方的压力，创立了异能管理局的建制。这样所有的暗黑体与异能者都在规则的掌控之中。
“我们和三区的合作有多密切，就证明你当时定下的异能者制度有多成功。通过这样的手段，我们不仅能迅速知道暗黑体的动向，也能把控世界上所有异能者的行踪。所以普通人依然在过他们的平静生活，我们是他们忠实的保镖，也是和平生活的捍卫者。”
祀春说得很认真，很严肃，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称赞。
心底的异质感让她难受。她是在为自己的背叛而痛心，还是因为无法让回忆中的自己和眼前的人开诚布公而懊恼？
澪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失忆了，”她再一次说出这句话，“这些目的对我来说很陌生。”
祀春表示很理解：“没有关系。你先想起异能，先想起那些重要的事……”他话音一转，低声笑了。
“澪，我很高兴，你能想起和我的事情。我们在神诞生的地方藏匿信物，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独处。”祀春拉着澪的手，按在自己胸膛，那里有坚实的圆形触感，如果她移开手，便贴近祀春强烈的心跳。
“所以，你找到徽章了吗？”她轻轻地问。
“没有。”祀春装作无奈地说，但他期待的眼神在她身上从未挪开，“不过，这样我们能多次重返故地了。”
噢，她的助手，依赖她养料的小树。澪揽下他头，朝他嘴上吻了吻。她感谢祀春让她想起以前的事情，即使那些事情一团糟。
“辛苦了。”她看着祀春眼底淡淡的黑眼圈说。他没有说话，只是拥抱着她。
澪需要更多的记忆。她得弄明白，以前的自己究竟是要毁灭这个世界，还是追随这个世界。她必须要弄清心底那道声音，朝向什么方向飞驰奔涌。在弄清所有的目的后，澪自有裁断。
回到管理局已经是深夜。
她没什么胃口，婉拒了宵夜的安排。睡觉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一直翻涌着自己的话语。澪被它们强烈吸引，那藏在话里的憎恨、无奈、愤懑，以及没来由的孤寂，都让她再一次掉泪。
但这并不是来自感性，澪清楚这一点，她只是在面对这些庞然大物，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罢了。等她想起一切，她自然会告别这种状态。
澪闭上眼睛。
失明的双眼向着温暖的源头而去，直到光亮浸入视野。
她站在光与影的交界，看见光的方向人影绰绰。澪迈出了第一步，她走进光明之地，梦里温暖的光源将她慢慢向前推。
她进到空荡的屋子里，看见一位茶褐色长发的少女用脚尖勾画复杂的曲线。
“噢，这个仓鼠成群的世界。”少女说，“你如果不用这些线条，不用人类看得懂的文字去描述我们的能力，他们会像受了惊的仓鼠，吓得四处乱逃。”
“我们施展能量，从来不需要任何辅助。但这个世界却钟情这一点。”
少女回过身，看着她认真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理应心意相通。但澪心里却感觉有一堵墙，让她无法与少女交流。
少女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心上。那里是定型的砖块，垒成推不倒的障碍。
“这里的墙，是一柄刀。”少女告诉澪。你要用横扫的方式，而不是推。跟着我的规则走，就像顺着一叶脉络，你只需要进行一遍，便能记起这些能力。因为这原本就是我们的规则。
澪成功了。她成功推开了墙。她和少女贴在一起，呼吸着彼此的呼吸。
“我们的异能从未失去，它存在于我们灵魂里，你需要更多的接触，更多的契机融进这个世界，这样回忆才被允许释放。”
少女对澪喃喃絮语。
“听我说，澪，我们的纹样，我们的法阵，只是供世界看的把戏。把戏让我们建立管理局，让我们赫赫有名。我们需要这些东西，因为最后我们要摧毁它。”
她们心意相通，话语融进话语里。
“这就是权力——澪，活在这个世界，你展示出的所有把戏都是权力。这是我们改变世界的关键，你必须掌控并消灭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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