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荦转而看向陆栖筠,费力抬头盯着他的面孔,将他口中说出的话牢牢记着。她和韶音目不识丁,一无所仗,身旁这个青年士子说出的话,此刻仿佛金科玉律。
陆秉绶从小看着这个侄子长大,对他喜爱是真的,有时又极其看不惯他那轻狂的毛病。今日不过允他在堂侧旁观,想不到他竟跑到犯人身旁当堂指认起自己的不是来。他该庆幸的是今日没有把县衙的八字大门打开,因此没有百姓围观,堂上除开嫌犯都是自己人。
陆栖筠又拱手道:“大人,苍梧乃是我大宴国土。王化之地,一方重镇。粟丰县乃苍梧第一县,怎可有这样的错案发生?万万不可!”
陆秉绶胡子一抖,目下他管不得堂下两个弱不禁风的犯人,只想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儿教训一顿削磨老实。
陆秉绶重重一拍惊堂木,“胡说八道!将人犯押下,退堂!”
县衙后院的书房中,陆秉绶的声音比平日提高了数倍。
“扰乱公堂!你给我跪下!”
陆栖筠闻言,屈膝跪在书房门口。不远处路过的衙役往书房看了一眼,赶紧佝着身子跑了,县衙的公人很少见长官发这么大脾气。
陆秉绶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看陆栖筠老实跪了下去,一时又收出了呵斥的话。
哪知陆栖筠却说:“我非是向您认错,乃是跪叔父养育之恩。《大宴刑统》上的文字,侄儿倒背如流。叔父,流放乌木堡,就是错判。”
“你懂什么!”陆秉绶一甩袖子,气得重重地坐在了身后的太师椅上。
“若是……”
“你住嘴!我问你,那两个女子是你相识之人?”
陆秉绶今晨已着人去查过陈荦和韶音,衙役回禀,这两人皆是城中申椒馆的娼妓。他此刻怀疑这侄儿私下已染上了**之习。
陆栖筠一愣:“相识?侄儿与这母女俩并不相识,我那日随叔父去后衙时才第一次见她们。可是,侄儿的意思是……”
陆秉绶看他不像是撒谎,打断他道:“那我告诉你她们偷的是什么。那日失主将玉佩拿到县衙出示,那是块白玉螭龙佩,那雕工看似寻常,细看,则是平都皇宫内府出的样式,你说,能佩这玉佩的,会是等闲之人?那人又有丞相府的令牌,这两个女子胆大包天,偷到惹不起的人身上去了!”
“竟是这样?”陆栖筠一时惊讶。
佩这螭龙佩的贵人微服来苍梧做什么?近日境内有不寻常之事么?
“若是那失主回返县衙,拿出丞相府令牌询问贼人如何处置,本官若不重判,到时得罪的不知是哪路神仙!累及的不仅是头上这顶的官帽,还有陆氏,甚至是你!”
陆栖筠眼皮轻轻一跳,叔父虽说得不错,但这也是他最不喜陆秉绶的地方。太过谨小慎微,便成了昏聩。玄趾陆氏如今虽已没落,但不该出这样的父母官。
他看向陆秉绶:“叔父,若您不能改正错判,侄儿便代那两位女子上愬州府,将这盗窃案移推至上级。”
————
粟丰县衙的书吏听到书房中传来呵斥,县官大人和他那从玄趾来探亲的侄子不知谈了些什么。
后来陆大人摔门而去,那青年被罚在书房门口跪了两个时辰。他站起身来时倒并无不恼,神色坦然地接过陆夫人身边小侍女送来的食盒,回房读书去了。
第二日,盗窃案在县衙大堂重审。主犯韶音,判徒刑两年。陈荦有相从之过,笞五十释出。
衙役抬来木凳竹板,陆秉绶并未观刑,让县丞在堂中留看,黑着脸走了。
陆栖筠站在大堂侧的屏风前,冲陈荦点点头。陈荦便知道,这截然不同的判罚,是他在其中使了力,因此便也感激地朝他点点头。看到那刑凳和竹杖,陈荦和韶音便猜到了笞五十的意思,只是不知徒刑又是什么。
书吏走到堂中,他有个职责,就是负责给不识字和听不懂官话的百姓讲解判书。徒刑,乃是牢房监禁。陈荦的笞刑要当堂执行。
韶音要代陈荦受笞刑,被衙役拉开了。
陈荦主动走过去趴在那张刑凳上。她不怕疼,比起用竹杖打在身上,申椒馆对馆中妓子的惩罚有时比这重得多。她往屏风处看了一眼,只希望那穿青衫的青年不要看见自己受刑。
陆栖筠接受到她的目光,先是一愣,随即领会过来。她终究是女子,不知是饥饿的缘故还是什么,她眉眼生动,身型却较十几岁的女子偏瘦些。豆蔻年华,本是青春恣意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当众受刑。
不过,陆栖筠想,抛开男人女人的成见,又有什么不一样呢?犯了律法,就该接受惩处的,想必她也懂的吧。
陆栖筠转过视线,这判罚也算公正,他没什么要看的了,便转身离开了大堂。
————
竹板结结实实落在身上五十下,陈荦咬牙挨着,疼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正趴在刑凳上喘息,听到书吏跟韶音说:“李氏判徒刑两年。按朝廷规定,犯人可自行决定是否缴纳议罪钱,若按律缴纳议罪钱,便可免去监禁之刑。”
韶音听说用钱可以免罪,一时又喜又忧,急忙问那书吏道:“官差大人,你说的那什么罪钱,要给多少,才能放我出去?”
“议罪钱” 之制在大宴施行已有十年之久,各地县衙早就十分熟练。书吏利落地从身后抽出书册,给韶音念道:“平民犯罪,徒刑二年,折合银钱二百两。”
韶音脸色一黑,刚才那点欢喜被浇灭了大半。二百两对高门大户来说不算什么,对她们这样在申椒馆出卖身体的底层妓家,若不是天降横财,这笔巨资就是用上后半辈子都赚不来。
陈荦急忙握住她的手,“姨娘,总比流放乌木堡好,你放心,我和清嘉一定尽快筹出二百两。”
韶音却想到什么似的,惶急地交代她:“楚楚,你出去以后定要好好习艺,时间不多了。”
————
初夏黄昏的落日柔柔地挂在城西山上。
陈荦拖着疼痛的身躯,一瘸一拐从县衙大门走出来。走了几丈远,街面上那喧嚣扰攘的烟火气活生生地扑了她一脸。边境安宁,苍梧城中人口与日俱增。夏日黄昏,正是大城中最热闹的时候。
因为韶音的一个贪念,她差点再也见不到这么热闹的街市了。
陈荦微微仰起头,面向西边,任温热的落日余晖洒在自己脸上。尽管她和韶音时运不济,但活着真好啊。
或许是因为县令改判的缘故,衙役并没有对陈荦下重手,五十下竹板子,一下都没少。但只落在了皮肉上,并未伤到骨头。陈荦想起那位姓陆的士子,他或许只是随手帮忙,但仅是这样,也已是她和韶音的恩人了。
片刻后,陈荦忍着疼痛,向位于城南的申椒馆匆匆而去。
————
苍梧城中有数家妓馆,申椒馆是其中最大的一家。
陈荦从角门处进入,往清嘉她们三人住的小屋走去。在廊上遇到个相熟的姨娘,热心地问她们怎么去蜀中去了这么久,韶音找到情郎留在人家家里了吗?陈荦无奈地摇摇头,一言难尽。
她们三人住的小屋前,坐着个身姿窈窕的女孩。正是清嘉,韶音的另一个养女。正坐在那里对着铜镜用花油揉面。陈荦走过去,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
清嘉转头看到陈荦,惊喜地站起来抱住她:“楚楚,你们总算回来了!你们这一趟走了好久。”
她们俩南下蜀中时,清嘉正病着,此时显然已经好了,脸蛋柔美红润,我见犹怜。
清嘉急切地问:“姨娘呢?她……嫁给那人了吗?”
陈荦摇头,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我和姨娘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些意外,姨娘如今被拘在城北的县衙牢房里,要二百两银子才能赎出她。”
清嘉花容失色:“啊?”
陈荦握着她的手,“我们一定要赶快筹钱,姨娘她不能再那牢房再关了,再多关一日……”陈荦不敢讲下去,韶音所遇到的事,在妓馆间并不少见,可真的落到身上,才知道那是多大的伤害。
她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妓子,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遇上个不错的恩客,出钱从馆中把自己买走,从此脱离贱籍,成为良家女,运气好些的能嫁得良人,相夫教子。那便是最大的福报。但世事更迭,人心难测,一个女子的红颜,流水似的很快便会逝去,等不到福报的人,便只好听天由命了。
可韶音是她们俩的最亲的人,她们无论如何不能看着她难过。
陈荦和清嘉出生的那一年,因医师调配的汤药有误,馆中有几位女子都不幸有了身孕。那一年的秋天,苍梧城中还起了一场瘟疫。和韶音同住的两个女子先后生下孩子,还在月内时便染疫去世。没有生母喂养,幼婴在馆中就是累赘。东家令馆中杂役将幼婴抱出,遗弃到山沟。
是韶音于心不忍,偷偷跑出馆中将她们俩从山沟里抱了回来,寄养在城中的人家。后来,她们两人一天天长大,将韶音视作亲母。妓馆的女孩一旦长成,早早便要接客。是韶音千方百计瞒过了鸨母,将她们俩护到如今。可是,也快要护不住了。陈荦还另说,清嘉已经长成,鸨母已给她定了梳栊的日子。梳栊,便是妓馆中女子初次破身。
“鸨娘已给我定了初九那日……可姨娘不在,我有些怕……”
清嘉盈着泪,又是着急又是忐忑。她不知道将要过的是一种怎样的日子,“楚楚,咱们要怎么筹二百两?”
“只有借,我们分头去向其他姨娘借,求她们帮帮韶音,要快!”陈荦想着,交代清嘉,“但要悄悄的,这件事不能让四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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