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笙从火车站出来时,临城的大雨已悄然到来。
这座西南小城的夏天总是如此,厚重云层偶尔才漏下直烈的阳光,大部分时候蒸腾的水汽加剧闷热。人像极了一块被泡在高压锅里的肉,软烂时绷着一张熟透的皮。
即便是下雨,摩托车司机们仍未撤退,守在出站口虎视眈眈地盯着过往行人。某种不外传的识人本领让他们一眼就能辨认出潜在客户身上那股初来乍到的怯生。
庄笙甚至不用辨认。她不仅有找不到路的迷茫,还有一个看起来比本人还重的行李箱。
“美女,去哪里?”有人点着打火机,抬抬下巴。
庄笙回头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成为“猎物”,就被突然窜出来的杨洁梅一把夺过行李。
杨洁梅看起来想抱她,但抬起的手最后只是拉住了她的小臂。
“妈,我来就行。”庄笙抓住行李杆。其实她和杨洁梅差不多高,但杨洁梅微微驼背,骨架子也比女儿小,因此看着比庄笙还瘦弱不少。
杨洁梅撑开伞,带着她往停车场走,嘴里絮絮叨叨的:“都说了让你坐飞机,我去机场接你,再不行打个车。你搬得动箱子吗,你说你,这不是现在他们讲的……对,没苦硬吃!”
“妈,榕市机场过来也要两个小时。”庄笙推着行李箱,她需要走慢一些才能让杨洁梅跟上自己。
庄笙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在这些年间,临城变化很大。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宽大笔直的公路,都和记忆中那个小城截然不同。
临城坐落在D省的省会榕市北面,随着榕市的不断扩张,城市的边界也在逐渐模糊。比如榕市北郊新区的建设直接带动了临城的基础设施发展。
杨洁梅踩下油门,朝坐在副驾的庄笙笑道:“咱们现在相当于榕市的卫星城,说不定哪天划到市区,也变成榕市人了。就你原来学校那地儿,并到临城一中之后,就刚好划到榕市新区边上,现在扩招得不得了。早知道当时就买房了。”
庄笙如实道:“当时你也没钱买房。”
“倒也是。”杨洁梅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敲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右手小臂留有一片凸起的疤痕,经年累月也不见消散。
“对了,你还记得温嘉吗?”见庄笙沉默,杨洁梅提示道,“就是你李阿姨的小孩,你俩还当过小学同学。”
杨洁梅故弄玄虚的语气唤起了庄笙心底没由来的不耐烦,但她很快压制住,调整好语气:“当然记得,我们高中也是同学。”
“噢我都忘记了。对嘛,那你知道她马上要结婚了?你不是刚好回来休息俩月,顺便给人包个红包去。”
庄笙注视着窗外陌生的道路,声音平淡:“这样啊,我很久没联系过她了。再说吧。”
轿车一路驶入本地一处普通小区。庄笙认出来这是她上次回家时和杨洁梅一起看的房子。房龄和庄笙差不多大,好在位置便利,邻里融洽。
“还住得习惯吗?”庄笙把行李箱推入狭小的电梯。
杨洁梅让她往离挤点:“都多少年了,还能不习惯。”
过去七年间,杨洁梅经常去外地看望庄笙,可她连过年都觉得冷清,又嫌地铁过于拥挤嘈杂,再国际化的大都市哪儿能有临城待得舒服。
只有在临城,她才知道哪儿有新鲜的荠菜可以来包饺子,上哪儿买性价比最高的鲈鱼,电梯坏了应该找谁。
一直到进屋,杨洁梅还在讲述自己是如何与物业拉扯,解决了那台工作不够卖力的老电梯。
她让庄笙自己收拾东西,随意打开电视放点声音,转身进了厨房。她一早就准备好了所有庄笙爱吃的东西,像过往每一年一样。
庄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蹲下身。行李箱拉链打开的一瞬间,一枚老旧的平安符落了出来。细长的红绳换过几次,总是容易松。
她捏着平安符,包里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声。她掏出手机放在桌角,甚至没有瞥一眼。
十几条未读消息突然堆积在屏幕上,还在持续增加。
庄笙慢吞吞地收拾箱子,小心拎出包裹完好的几枚香薰。中途被杨洁梅看见了:“你上回说要给我带的什么马来玫瑰香呢,就是这个?多的我再给你李阿姨拿一个,上回你寄来的我也分了她,她说好用着呢。她女儿温嘉也说好。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卖香薰的呢。”
庄笙把两盒精致包装的香薰递给她,算是完满交差:“这话也没错,但这是大马士革玫瑰。”
她回过头,那一枚平安符搁置在香薰包上。暗红色的旧布上还勾着歪歪扭扭的金线,写着“平安喜乐”。
她静静地盯着那四个字,照进瞳孔的光线变得沉寂暗淡。
这时,电视台插入了一则本地要闻,冷静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据本台记者报道,临城某中学奉宁路校区于今日早上九点五十分发现一具骸骨。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中。据目前信息,某中学老校区正利用暑假进行改建升级,相关工程已立刻停止,有关部门已经介入。如有知情人士,可联系拨打xxx-110或市长热线。”
庄笙凝视着电视屏幕,画面中建筑物再模糊她也能一眼认出。在镜头切到学校一片树林远景时,她的手指不经意地捏紧。
几乎是同时,桌角的手机又开始振动。
【上好嘉:庄笙,听说你回来了?】
【上好嘉: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事想和你说】
【上好嘉:放心,不是收红包】
【上好嘉:很急,很急】
过了一分钟,振动声变得持续。
来电人:温嘉。
-
某软件推送热帖《惊天大瓜,临城某中学出大事了!》。
【momo(发帖人):说是填湖挖出了一具女.尸,有没有人知道到底怎么了?】
【迪迦公主:不用欲盖弥彰了[捂嘴笑]不就是临城一中嘛,家长群都爆.炸了】
【小雨鲨鲨鲨:[笑哭][笑哭]鬼故事照进现实,谁懂啊】
【再吃一块炸鸡就一块:不不不,听说是很久以前死的。我读书的时候就传说学校用地以前是乱葬岗,地价便宜,这下有作证了】
【贪吃鬼公子:怎么,评论区似乎有内幕消息啊,警方验尸没你眼睛快】
【白樱:静候校友们的内幕消息,请私我】
【后悔莫及:这么多校友?ps.别说什么老校区了,十几年前临中还是私校呢,和今天的临城一中根本不是一回事】
……
与此同时,“高2010级5班友谊长存”群爆出数条讨论。
【羊嘟嘟:[转发]惊天号外,简直和当年编的清凉故事如出一辙,老实说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潇潇雨下】
【潇潇雨下:别冤枉我,太可怕了,以这种方式重新见到母校我很可惜】
【疯子:你有言灵吗庞潇?】
【潇潇雨下:不不不,我分明记得,那个鬼故事开头还是庄笙讲的】
【羊嘟嘟:她好像不在群里……】
【沉默是金:@上好嘉,你一直在临城,消息比我们灵通,没点内幕透露透露?】
【沉默是金:温嘉怎么不回了】
【疯子:开玩笑,人忙着办婚礼,谁有空理你】
……
晚上七点半,温嘉在红灯时点开手机屏幕,群未读消息200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呆呆地盯了一会儿,连绿灯亮了都没反应过来。几个急促的鸣笛才促使她手忙脚乱地往对面跑。
咖啡店的自动门一开,温嘉身上的热汗瞬间蒸发,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手脚。她站在门口往内瞧,这个点的客人不多,但没一个能和记忆中的那张脸对上。
视线逡巡的过程中,焦躁在慢慢积累。直到怀疑的目光定格在落地窗边。
正在低头工作的人抬起脸,与温嘉四目相对。后者在得到一个微笑的肯定后,才终于敢认。
“庄笙!”温嘉尖声道。她脸上挂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但流露出更多惊讶。
庄笙站起身,与她交换了一个轻轻的拥抱。
温嘉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来来回回,忍不住道:“几年不见,你真是……漂亮得都认不出来了。瞧这大波浪,形状烫得真好看。……眼镜也不戴了吗?天呐,和你以前完全不一样。”
庄笙弯起眼睛,微微笑道:“你还是这么会夸人。”
温嘉感受到熟稔的语气,也才跟着扬起嘴角:“哎抱歉啊,害你等这么久。我家里在商量婚礼用花的种类,我和我妈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简直头疼死了。从没想过办个婚礼这么麻烦,你可能不知道……噢对了,你结婚了吗?”
庄笙说:“没呢。”
“也是,没听我妈说起过。”
温嘉与她寒暄起来,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婚礼繁琐的安排,如何令人不堪重负——好像这是天大的事一样。
庄笙望着她身后落地窗外的车流闪烁,走神之际被温嘉突然沉寂的声音叫回。
温嘉方才挂着的笑容早已消失,剩下疲惫不堪的神情。她的声音透着强烈的不安,却似乎因不知如何开口而迟疑:“你……看到新闻了吗?”
“嗯。”庄笙点了头。
温嘉迟缓地说:“当年的事情,我其实也记不清了。”
轮到庄笙疑惑:“什么事?”
温嘉摇摇头,呼吸变得急促,压在心头的恐惧难以隐秘,反而随着冷气逐渐扩散,使得她的五官都异常僵硬。
“我看见她了。”温嘉盯着庄笙面前的杯子,语气急促,像憋了很久的字眼鼓足勇气往外冒。
庄笙的眼皮忽地一跳。她从前经常见到温嘉一惊一乍的情形,早已不稀奇,但还是第一回见到她的恐惧。
那是一种无比真实的害怕,毛骨悚然,冷汗淋漓,无从躲藏。
再次响起的呓语像避之不及的诅咒。
“她来找我了。”
下一篇开始前写个调剂的小短篇,是一个完全新的尝试,来自一个去年夏天做过的梦!第一次写这样的题材很紧张,求轻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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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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