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端午。
安庆盐总商程灵潭次子程昉在自家修建的园林——晓园里宴请宾客，为期七天，本地以及扬州，徽州，杭州，苏州甚至河南河北等外地慕名而来的人不计其数，但大部分都是程昉书院的同学，前三天琴棋书画角逐头角，不少人一战成名，后四天唱堂会，家班三程班和从歙县请来的芝云班暗暗较劲，所以唱得格外精彩。
戏台在晓园正中央的荷花池中，所以既是画舫又是戏台。
晚上男女分席而坐，中间新建了隔扇，据说是为了两个月前刚刚定亲的二少奶奶胡巧珍，她就坐在右边的女眷席里。
风吹过来都是艾香。
巧珍越坐越觉得不自在，已经有两三波人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瞧了。
“唉……早知道不来了。”她向左上方抬头，站在她左侧的环儿低下头来听她说话。
“小姐，你别害羞，这应该都是程公子的家眷。程家家大业大，人也多，所以咱们提前适应适应。”
巧珍闻言拍拍环儿的手，点了点头。
亥时准时唱完，巧珍的眼皮子已经快抬不起来了。因在别人家里，所以她昨晚翻来覆去到天明也没睡踏实，晨光熹微才刚眯着，又到了起床的时辰，一天下来到现在着实撑不住了。
“咱们回房吧。”巧珍开口，环儿招手，十步外的一位妈妈立即走过来。
程府派了一位年长的冯妈妈和两个年轻女使伺候她，这会儿她们一行五人正往晓园相邻的程府去。
绕着荷花池走半圈，到戏台后面的路上，过一道拱桥，再穿过一小片竹林，就是东侧门。这是最快到最里面一进院子的路，巧珍就住在东厢房里。
“胡小姐可走慢些，林子里有些黑，咱们明天叫人把路两边拾掇拾掇，宽敞一些。”冯妈妈紧走了几大步，但到底因为小脚没追上。因着刚才蜡烛灭了，又重新点上，巧珍和环儿走在了她们前头。
这脚有些大，冯妈妈跟在巧珍后面，看着巧珍那双天生天长的脚，腹诽连连。
前头府里的光从侧门里照出来，光线好了不少，巧珍觉得心里也松快了不少。
“劳烦妈妈前面带路，替我取一些艾草来。”快到门口时巧珍边走边转头吩咐。再回头时一脚已经跨进门槛，下一秒结结实实撞到了个人，环儿叫出声来，冯妈妈也大惊失色。
怎么会有男人从东门出来！忙和环儿把人扶起来藏在身后。
为首的身着月白道袍外罩青色包肩比甲，头上戴了懒收网巾，后面跟了个裋褐打扮的，看他们的行头，应该是主仆俩，估摸着十七八岁，应该是二少爷请来的宾客。“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冯妈妈没好气，若是没过门的二少奶奶有个什么闪失，她可能得去做粗使婆子了。
“迷路了。”撞到人的人轻飘飘的一句话把冯妈妈气得不轻，这年轻人皮相虽然一顶一的好看，但话不中听，心不良善，这后宅他一个男子怎么能随便闯，府里的客人从来都有人专门伺候跟随，迷路这样的事是从来都不会发生的，除非故意。
而这声音传到巧珍耳朵里，却像数九天的寒风一样四面八方刮过来，隔着两人瞬间把巧珍冻僵了。巧珍忘了按住胸口，那里正跳如擂鼓，可她就是动不了。
他的目光越过冯妈妈和环儿，落在巧珍脸上。巧珍绞着帕子，终于想起来要抬手把脸遮一遮，可帕子跟那人商量好了一样，掉了下去。她蹲下来，莫名咳嗽起来。
“你们俩带胡小姐进去，你们随我来吧。”冯妈妈对两个打着灯笼的年轻女使交代完，就要把这迷路的宾客带到客房。
“不必了，你们先进去，我带谢公子去。”
“二少爷。”程家的三个下人齐齐给背着手从廊下走过来的程昉行礼。
巧珍往那边瞧了一眼，那人的脸和脑海中的脸重叠起来。她此刻恍惚得紧，再然后是程昉站定的背身，他结结实实挡在了那人面前。
“谢公子诗做得好，没成想记性不行。”程昉玩味地对迷路的人说道，同时回头分了巧珍一个眼神。
巧珍在众人的拥护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去。
这晚巧珍依旧没睡好。
第二日，巧珍托词头痛没有出去，环儿兴冲冲地拿来了一沓这次集会的诗文给她看。
“得了第一名的这篇《访神女》城里都传遍了，作诗的那位公子，虽然不是咱们安庆而是徽州的，但这诗确实担得起第一名，而且呀，见过他的人都说他貌比潘安。”
“拿过来，我瞧瞧。”巧珍伸手，没成想环儿又全拿走了。
“嘿嘿，小姐，我想那位谢公子再好看也不会有咱们未来姑爷好看，这诗我看你也别看了。”
巧珍歪头，盯着环儿。
环儿心里发毛，又是嘿嘿一笑，从里面抽出一张，“给，这篇是咱们未来姑爷写的。”然后忙跑出去了。
午时环儿又跑进来，轻轻叫醒补觉的巧珍，说下午程大姑娘攒了个赏花会，要女眷参加。
程晔，程家两公子程旷和程昉的长姐，新擢升的两淮巡盐御史张风是其丈夫，前途无量，所以这位大姑奶奶在程家的地位很高。
巧珍自然不敢推辞，用完午饭收拾妥帖就过去了。
座位安排在晓园西北角的望卉轩中，大片大片的芍药开得赏心悦目，一览无余。
“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程晔诗刚念两句，就看见巧珍走过来，便伸手让她坐到身边来。巧珍乖乖过去坐下。
案几上吃的一样没有，笔墨纸砚倒是整整齐齐，巧珍暗道不好，文采倒是其次，她的那笔字，实在不便拿出来。
不光望卉轩和廊中有人坐，花丛中也有人坐，其他人桌子上倒是有果子点心。
巧珍心里露怯，没怎么注意听程晔说话，但她大概的意思是第一名有一块好玉可得。
望卉轩连着花临榭，水中一边是花影一边是柳树倒影，可谓分行接绮树,倒影入清漪。长廊尽头再走十几步是一堵粉墙，开了一个圆形漏窗，框住了楼阁，好看得紧。
巧珍勉勉强强写了一首，程晔拿过去看了，“内容不错……”后面的话吞在肚里，巧珍低头笑掩饰尴尬。
一篇接一篇的诗词送过来，但一大半都来自临水花丛的一桌。写诗的姑娘很难让人注意不到，长相柔美，一举一动又英气逼人。
程晔看着她，又转头看了眼巧珍，挑了下眉。不过巧珍没注意，因为那位姑娘下一秒就被推进了水中。
“疯了！”
跟着那位姑娘的小丫头，对着推人的那个姑娘破口大骂。推人者不但不急，反而拿起砚台又往水里砸去。
“她才是疯子呢。”
那姑娘直直沉下去，没人搭救，巧珍抖得厉害，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奇怪，后面就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人，跳进去把人捞了上来，正是他的未婚夫程昉。
巧珍看着程昉隐忍的脸，那姑娘倔强地坐在那儿，侧头僵着不去看他，推人者又去推程昉，程昉被推得一趔趄。
程晔终于叫人把她拉了出去，巧珍打开荷包摸了一枚药丸放在嘴里嚼着。
“拿去，给那位姑娘。”环儿接过药丸，给落水的姑娘送了过去。
程晔看着巧珍的眼睛，笑了一下，“是不是比昨晚的戏好看多了？”
“什么？”
“你的眼睛里看不出对我弟弟的不满，好像事不关己，像看戏一样。”
“实话说我忍得很辛苦，想哭呢。”
程晔笑出声来。
“赶快让那两人去换衣服吧，湿衣服穿久了生病不说还会长痱子。”
巧珍不动声色地摸摸后脖颈，那里发紧。
程昉回望，眼里情绪复杂，巧珍顺着他的眼神也往后看，一墙之隔的楼阁上，昨晚那人换了一身孔雀蓝的直裰正看着这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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