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看似牢笼的运输车,实则是末世少有的避难所。如果没有特制的铜墙铁壁,他们很难像现在这般安睡。
枯林中泛入缕缕尘光,晨雾升腾,时卷时舒。轻纱似的云雾连成一片,在林中缓慢流动,悄悄钻入车厢,填满所有空间。
镜司是被急停时的惯性甩醒的,意识朦胧间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不大真切,只隐约听见一句“乖孩子。”
又感觉到有东西咕噜咕噜滚到身上,镜司睁眼看清那物——那是被啃食的只剩一半的头颅。
血肉模糊的半张脸窝在他腿间,眼窝凹陷,触目惊心的两个黑窟窿,如深渊般久久凝望着他。
镜司轻手轻脚把头颅滚回去,还没从刚才的视觉冲击中缓过神,额头隐隐作痛。他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记忆滞留在斐里兰斯主动提出守夜,其余零碎片段怎么也连不起来。
手边摸到异物,看着像是用空的针剂,又听见身侧传来异动,扭头去看,面前的场景与那句“乖孩子”异常割裂。
昨晚嚷嚷着会在梦里憋死的人现在却被单手扼住脖子,面色发白,看上去这种状态维持了有一段时间。
此时的拉塔夫双眼通红,长出锋利的爪牙,随意一划便是一道血痕。他如今的样貌和以往天差地别,像极了眼中只有杀戮的异兽。
斐里兰斯只能用自己的手臂勉强抵住拉塔夫张开的血盆大口,流下涓涓细血。
看着他们相持不下,镜司一副看好戏的姿态。见惯了大风大浪,这不过是其中一片微不足道的浪花。
又因他们间隔过近,拉塔夫喘息时吐出的腥臭味直直朝镜司门面扑,熏的他几乎睁不开眼。
可想而知,和拉塔夫近乎脸贴脸的斐里兰斯此时该有多生不如死。
斐里兰斯一手抵挡扑向脖颈的利爪,一手被锯齿穿透血肉,痛感席卷全身,胸腔剧烈起伏着,只能勉强喘气。
忽然他注意到了旁边,努力维持体面,神态自若的朝镜司打招呼,仿佛刚才的痛苦都是佯装出来的,“你醒了,昨晚睡的好吗?”
镜司平静注视着卖笑的斐里兰斯,视线像裹挟寒意的刀刃,慢条斯理地凌迟。镜司观察到他锁骨痊愈的伤势,脱口道:“不好。”
如果斐里兰斯不主动招呼,镜司大概会一直袖手旁观。现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好继续无视深陷困境的盟友了。
经过一晚休整,伤势恢复良好,不影响接下来的活动筋骨。镜司伸手去抓拉塔夫的肩膀,用了点劲却还是纹丝不动,甚至能感受到拉塔夫皮肤散出的热气。
拉塔夫牙齿嵌的太深,强行拔出斐里兰斯也会受伤。镜司提出方案,“一会我数到3,你把他往我身上踹,剩下的交给我。”
斐里兰斯吃痛拼命点头,拉塔夫的牙跟淬了毒似的,血流不止。被他触及的皮肤又像被滚烫的开水浇过,烧灼感蔓延全身。
如今的拉塔夫就像是头见血的猛兽,眼里全是对猎物的渴望,黏腻恶臭的口水顺着斐里兰斯的手臂流淌。
斐里兰斯快要气疯了,表情是难以掩饰的嫌弃鄙夷。这个肮脏的东西玷污了他的血,身上还全是这令人作呕的味道。
顾不上脖颈还悬着几道利爪,斐里兰斯奋力抬脚抵上猛兽的肚子,不遗余力的踹出一脚,“别数了,就现在!”
他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听上去异常嘶哑,脸上也回复了些气色。镜司见惯他处变不惊的散漫样,突然见识到他失态的模样,眼神凶狠,仿佛要把面前人撕碎,挑眉为之惊喜。
刚才那脚并没能将拉塔夫踹离,反而激恼了拉塔夫,低吼着警告。
镜司冲着斐里兰斯勾手,“再来一次。”
说罢退开了些身位,以防自己跟拉塔夫摔在一起,手重新扣上拉塔夫肩膀。这次不再需要口号,只是一个对视,彼此心下了然。
斐里兰斯胸口震荡,踹出极具私人恩怨的一脚,解气的同时视线紧盯前面的镜司。在拉塔夫被强制剥离那刻,几乎是瞬间,扭头扑向处于劣势的镜司。
担忧的眼神才刚浮现又立马切换成了惊讶。只见镜司用手掌轻轻抵住拉塔夫的额头,下一秒,耀眼的火光冲天四溢,紧紧裹住失控的猛兽,噼里叭啦的火苗闪烁,伴随着灼热的哀嚎,就连最后的呜咽都吞噬殆尽。
镜司侧身优雅的躲开乱窜的火球,神色轻松,看向角落时,如同一汪死水,诡秘中暗藏杀机。
危机解除,斐里兰斯像只泄气的皮球,滑坐在地,胸口的起伏还未稳定,手臂的痛感无不提醒着这一切的真实性。
以往滔滔不绝的嘴难得结巴了一回,“你,你这么厉害?”
转念一想也是,镜司没点防身手段又怎能在那场异兽厮杀的战斗下生存半年,何况那时候,还需要承载拉塔夫的施压。
不知是哪点取悦到了斐里兰斯,他满脸笑意的仰头贴上冰凉的墙壁,身体的躁动也渐渐平息。
体能恢复如初后,镜司不再需要所谓的盟友。他大可抛弃这个拖油瓶,独自逃离,可他偏在最后关头犹豫,放弃了过河拆桥的念头。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总是对他指手画脚,指挥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选择。
这样的自己让他感到陌生,现在的斐里兰斯也让他感到陌生。
镜司目光流转,不知该看向何处。斐里兰斯嘴上夸他,却又目不转晴地盯着被火焚烧的拉塔夫,直到拉塔夫一头扑进尸堆里翻腾灭火,他才终于从那种痴迷的状态中抽离。
循着记忆,镜司找到了那双神秘的蓝紫色眼眸。它一如既往的美丽矜贵,只是其中多了几分探究,往上还能看见因疑惑皱起的眉毛。
眼睛的主人不合时宜的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镜司,你能看见了?”
“嗯?”镜司下意识回应。
我能看见了?
镜司低头去看自己摊开的双手,不可置信的抚上裹着纱布的左眼。中毒导致的失明似乎没有造成后续影响,一觉醒来对光明自然的适应,要是没有斐里兰斯的提醒,镜司很难想起自己曾短暂失明过。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虽然alpha自愈力超乎常人,但异兽的血对任何兽人都是致命的强腐蚀。以往受伤起码也两三天才缓慢见好,像这样只需要睡一觉就能完全恢复体能的还是首例。
镜司不由自主的想到斐里兰斯,和他待在一起,发生了太多异于常理的事,就连他这个人,至今都半间半界。
话题主人公长时间得不到回应,言语阴阳道:“镜司,你怎么眼睛好了反倒变成哑巴了,话都不会说吗?”
说急了一阵咳嗽,忙不迭呼唤镜司过来帮忙,“喘不上气了,你帮我把后面的绳结松松。”
斐里兰斯身上这件皮质束缚衣,后背是开口设计,由绑带固定,一直都系的好好的,怎么就这会喘不上气了。镜司明知他在故意作妖,却还是听话照做。
还未碰及头发,事儿精又发话了,“你手轻点,别压着我头发了。”
镜司懒得理睬,利索的将头发摆弄去一边。这时才发现,斐里兰斯蓬松的短发下还藏有几簇细长的小辫。初见时的焦臭味已然散去,脖颈处的发尾还保留着一点摩擦过的痕迹。
镜司面对后背一排的绑带犯了难,尤其头发撩开后,斐里兰斯衣服下好像有什么鼓鼓囊囊的东西在蠕动,饶有势如破竹之势。
凑近了看,发觉是一种寄生虫。这是种长相酷似人体眼球的寄生虫,它们通常群体出没,靠蚕食宿主血液营养为生。
它们除了长得恶心外,没有其他攻击能力。
镜司手指刚勾起一条绑带,底下密密麻麻的眼睛开始不断游走,向着镜司的指腹聚拢。
眼球表面有层滑腻的薄膜,保护它们不受外界刺激,尾部连成一片,一动就是一成群,通过创口迁移新宿体。
巧合的是,镜司的手背刚被拉塔夫划了道小口子,异兽的血恰好又延缓了伤口的愈合速度。
镜司眼神陡然一沉,斐里兰斯目的昭然若揭,那种对猎物心理十足的把握,于沉默中粉碎。
眼见对方目的达成,没必要继续欲盖弥彰的掩饰。镜司索性站起,直接道:“斐里兰斯,你想让我看见的东西我看见了,我帮不了你,各自自求多福吧。”
“怎么不能帮,我不还是得靠你打开这牢笼么?”斐里兰斯巧妙的转移话题,蓝紫色的瞳孔微眯起。
运输车滞留的时间远超原计划预计停留时间,斐里兰斯猜测,外面应该是出事了。
他又道:“我们得抓紧出去了。”
镜司抬头同样发现了天窗上生锈的铁杆,他伸手握住杆把,火焰再度自他手中燃起,夺目的火光打在脸侧,竟生出这人也是这样温暖的错觉。
白衣白发,又以冷脸示人,却有一双如火焰般炽热的红瞳。
斐里兰斯愣神之际,镜司已经把铁杆卸了下来,但窗口太窄,人形钻不出去,他们只能变回兽形飞出去。
出乎意料的,镜司兽形是只小巧可爱的白鸽,与鸦科的斐里兰斯一比,分外娇小玲珑。
但这话斐里兰斯可不敢当面说。下车后他先绕着车身转一圈,车是被人工制造的荆棘路障刹停,前方是耸立的乱石阵,石头中心赫然是块硕大的镜面石盘,而周围横着许多一模一样的荆棘路障,似乎是为了阻拦外人进入这里而设立的障碍。
远处丘陵上层层叠叠的枯树和厚重到一再降低可见度的迷雾。斐里兰斯越看这场景越觉得熟悉,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晨雾之乡入口吗?
斐里兰斯兴冲冲找到在驾驶舱内翻找的镜司,“真行啊,都给你送家门口来了。”
显然镜司比他更早察觉到,反应平平,“嗯,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回家咯,兽管中心就是我的家。我对他们还有用,不至于赶尽杀绝。”斐里兰斯见他一脸认真的四处摸索,笑问,“找到什么了?”
镜司除了得到满手灰,其余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
斐里兰斯晃动着脚上的锁链,抬头时表情流露出不舍,“那看来到了分别的时候呢。”
言落,斐里兰斯不知从哪掏出一块不规则破布,要替镜司遮住眼睛,“送你个离别礼物。”
镜司虽然恢复了视力,不影响行动,但左眼感染的伤口还未痊愈,斐里兰斯调整位置时特意轻缓了手上的动作。
镜司眼尖,觉得破布眼熟,想拿下来仔细辨认,却被斐里兰斯拍开乱动的手,不许他作乱。
“传说只有蒙蔽双眼,还能保持心神平静之人才能抵达晨雾之乡。”斐里兰斯将镜司带至空旷处,把地上捡来的树杈子塞进他手里后,松开手默默往后退,“证明给我看,是你要送我的礼物。”
莫名被包办的礼物让镜司猜不透斐里兰斯到底想做什么,但听见愈来愈小的脚步声,陪他最后玩一次也未尝不可。
“好,你注意安全,雾散前尽早离开这。”这片区域的地底住着鼠族,它们嗜血好斗,占有欲强,将整片枯树林当成自己的领地,发现入侵者立即绞杀,所幸它们只在雾气散去时才会出土觅食。
提醒完镜司毅然决然的向前,顺着雾气流动的方向前行。银白色的长发迎风飘扬,融入雾中消失不见。
斐里兰斯背靠在车厢旁,嘴角的笑意似有若无,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传说自然是假的,这片枯林只通向两个地方,一个是林子出口,另一个则是塔乡。它的神秘全是仰仗他人的幻想构思出来的,实际不过是个被世人遗忘的穷乡僻壤罢了。
走出视野之外,镜司一把扯下脸上的破布,扬手扔在路边。
破布上的信息素气味依稀可辨,布料甚至还有炙烤过的痕迹。镜司难掩嫌弃,独留下充当拄拐用的树杈。
地面盘根错节,稍有不慎摔倒迷失方向是常有的事。镜司腿上缠满纱布,步伐沉重,有个拄拐支撑还能探路,总归比没有好。
空气是潮湿的味道,镜司闭眼用心感受,手中的拐杖轻敲。他不知道该往哪走,但心中那份对家的思念指引着他步履不停。
旭日初升,浓雾变得稀薄,眼前的景象逐渐透亮,鼻腔涌入一股阳光炙烤树木的味道,暖洋洋的。
镜司睁眼,周围似曾相识的房屋,他再次回到这里,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不过现在居民都还在歇息,万籁俱寂,蝴蝶振翅都清晰可闻。镜司往里走,脚步停在门口匾额写着竹馆的木屋下。
木屋旁边蹲着个小孩,他背对镜司,低头摆弄掺了水的泥土。
镜司记得,陈山河也喜欢缩在那一小角照顾他的花草。为此还特意从外乡人那搜刮盆栽和花种,每天精心饲养,比对自己还上心。
虽然花从未绽放过。
小孩专心揉捏泥土,丝毫没发现身后站了个人。镜司目光一扫,那小孩后脖颈有块大面积的烧伤,可怖的伤痕从脸颊一侧延伸至衣物覆盖下。
镜司看的入神,骤然听见门内由远及近的脚步,下意识错开位置,让里面的人出来。
门刚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张熟悉面孔。墨色长发松散的披在肩头,发丝缠着链条,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响,抬眼是冷峻的精致面容,一颦一笑间给人难以亲近的疏离感。
镜司默不作声的站在一侧,偷偷将拄拐丢开,静静等待自己被发现。
那人以为镜司是来看诊的病人,随意挥手示意其进去。发现对方纹丝不动,再定睛一看,神情动容,声音微微发颤,迟疑又惊喜,“镜司?!”
“你回来了!”
阔别已久再见,思念溢于言表。镜司莞尔一笑,展开双臂,幻想她会像以往那样扑进自己怀里。
而西竹原本也打算这么做,可她先注意到了镜司眼睛上的纱布,“你眼睛怎么了?”上下打量又找到其他伤势,“你腿怎么了?”
镜司不愿她为自己紧张,西竹为了守护塔乡已付出了全部精力,日日需要操心的已经够多的了。
故作轻松的一把揽过西竹的肩搂进怀里,搓搓后背宽慰道:“我没事,都是些小伤,外面治不好,回家找你治。”
未免西竹忧心忡忡,镜司主动岔开话题,松开手时顺带整理被他弄乱的头发,“家里怎么样?希尔呢?”
竹馆是塔乡唯一的治疗所,里面住着一家四口,彼此间没有血缘关系,因缘相聚,却成为双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存在。
“被我关在楼上画符文,”西竹提起这个破坏大王就一阵叹气,希尔和山河没一个省心的,“山河都被他带坏了,前两天差点没把屋子炸了,到现在都没收拾好。”
没想到他俩还是老样子,有种久违的亲切感,镜司忍俊不禁道:“山河没关起来,又偷跑出去玩了?”
他问出心底最在意的人,好奇自己不在的日子里,山河的行止坐卧。
无声的对视相笑印证了答案。镜司对山河了如指掌,这也导致山河以为他对镜司也同样知根知底,当他发觉并不是这样时,现实彻底崩塌。
镜司问:“山河去哪了,我去找他回来。”
“就在这。”西竹站立不动,冲地上那小孩的方向一扬下巴,“山河!”
镜司满腹疑惑的看着小孩慢悠悠转过身,小孩脸颊沾上泥巴,灰头土脸的,但不难看出他和山河高度相似的五官。
小孩眼神澄澈,不谙世事的模样确实和山河有几分像,但山河是成年兽人,怎么会与面前半大的小孩挂钩。
镜司刚想问西竹是怎么回事,小孩对着镜司大叫出声,一股脑躲在西竹身后,捏过泥巴的肮脏小手紧紧抓住西竹裤腿,吓得不敢抬头,瑟瑟发抖的指着镜司道:“怪物。”
“他是怪物。”
镜司昏迷期间发生的那些事:
斐里兰斯下手不知轻重,巨大的声响穿透车厢,就连焦躁抓挠手臂的拉塔夫听见这处的异动都放轻了喘息,缓缓缩回一隅。
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看向对面昏昏欲睡的斐里兰斯,嘴里不断咕哝着“好可怕,好可怕”,环着双腿的手缩的更紧了些,模样像极了受到惊吓蜷缩身体的小兽。
但这种向敌人示弱的行为,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斐里兰斯装睡不成,一肚子的愤懑,呼吸间满是让人反胃恶心的信息素气味,偏偏他还没有办法。
拉塔夫敏锐觉察到人醒了,迅速将头缩进臂膀间,嘴里的话却没停。
“好可怕,好可怕,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忍到极限,斐里兰斯强打起精神,用砸晕镜司同样的方式,狠狠将手边捡来的断腿扔过去,精准命中拉塔夫欲藏起的脑袋。
语气不耐,“闭嘴,再发出动静舌头给你割了。”
经此一遭,拉塔夫果真不叫唤了,悄悄抬头,见对方面色平静,没有杀意,便拿起砸在头上的断腿开始细嚼慢咽啃起来。
他不懂斐里兰斯身上为什么有着比口中食物更香甜的味道。拉塔夫神色贪婪,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张开嘴想大口吃肉,却又被那简单的一句话吓唬住。出于本能的恐惧,好似这个人曾无情的抹杀过自己无数次。
短暂的闹剧平歇,车厢再度陷入死寂,唯有那股失控的信息素与窗口渗入的雾气流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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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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