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宁公公有怎样的玲珑心思,杨小侯爷的注意力永远在新样式的点心上,毕竟在这人眼里,天塌下来一时也影响不了他。沈厌卿已自居为主人,亲自执壶为客人倒茶,宁蕖受宠若惊地接了,杨驻景心安理得地也接了。
一起混了这么多天,怎么也算是友人了,喝人家杯茶怎么了呢?小侯爷如是想。
宫中点心房的手艺向来自成特色,也不外传,但杨驻景不知怎的,还是觉得桌上这几样是新模样,至少最近的几次宫宴上都没见过。他与主人家客气了下——现在可没有正当理由抢食了——捻起一块最是精巧的燕子形的放入口中,馅料是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陌生是因为不常在糕点中见,熟悉则是因为在他百般琢磨后,突然意识到在家里老祖宗天天要他喝的养生汤里有着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桂圆肉。”宁蕖脸上沾了一小块酥皮,表情有点呆呆的,“早些时候听人说,尚膳司突然征集能做桂圆馅的白案,先前没有,宫里宫外地找,闹的人仰马翻的……”
到这时候,他已经不怎么吝啬于直接把圣上的心思点出来,让沈大人把明里暗里的都体会一下了。陛下辛辛苦苦把事办了,他要是连句话也舍不得说,那这奴才多少当的有点不称职。
“宁公公人脉挺广啊。”杨驻景嚼着嚼着插了一句,眼神也飘到沈厌卿脸上打量着。沈厌卿的表情没太大变化,垂着眼睛,尝了一块燕子翅膀:“看来是我等有福,竟赶上这样的好事。”
不!这样明显的用意,唯有说是用来迎接宫里唯一一位称得上是“归客”的人,才勉强说的通……宁蕖欲哭无泪,不知道沈大人明辨的能力怎么突然下了线,正要豁出去再解释,肋下却被人捅咕了一下。
他险些失态躲开,绷住了表情莫名其妙地看向罪魁祸首杨驻景,杨驻景佯装无事发生,只眼皮多眨了两下。宁蕖打和此人搭档以来第一次收到这类信号,虽然不甚懂,但还是心花怒放地消停了,接着看向桌上其他几样。
一种是方形的红豆糕,白底白皮,覆着中心一个若隐若现的红色圆点,依稀像个骰子;一种花型的枣泥酥,不是普通的扁平形状,反而让酥皮炫技似的支撑起来,薄如蝉翼,拢成一朵怒放牡丹。
这两种在馅料里用了蜂蜜,甜的恰到好处,多吃几块也不会腻烦。宁蕖拿出了拒绝受贿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一转头却发现自己的同僚显然不知“见好就收”四字要怎么写,说是尝尝却转着圈轮回着拿。
天爷呀!大名鼎鼎的忠瑞侯府,先太后的娘家,难道从不给继承人饭吃吗!
宁蕖劝不得这位,只能尴尬地朝沈厌卿笑,得到一句“我瞧着杨小哥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的回复,一时间气氛也不好说是不上不下还是其乐融融。向来“不善言辞”的宁公公也只好祈祷沈大人看在比他们两个年长一轮的份儿上别多计较,端着小茶杯心虚地啜。
今年的明前龙井听说是刚刚下来一点点最早最早的尖儿,都送进宫了。宁蕖打量着茶壶的大小,很担心那点儿都在这一壶里了。
陛下至少也得自己留点吧……他正神游天外,余光看见一个小太监从门外急急走来。一进门先朝沈厌卿行礼,但不叫人;接着转向杨驻景,恭敬地叫了一声“小侯爷”;最后才朝宁蕖问好:
“宁公公!陛下召您去。”
宁蕖转身看看桌上其他两位,正要问有没有召他们,那小太监又催:
“只召您!快些走吧,宁公公,您这身衣服还得换呢。”少说穿着跑了两三天,路上又来不及浆洗,满身的沙土。在这有意仿造的自然景致中不显多突兀,要真穿着去见皇帝,说会被治罪都是轻的。
宁蕖认命地被拉扯走了。
留下的二人对视一眼,沈厌卿忽然眨眨眼,带着笑意开口:
“小侯爷?”
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杨驻景把杯中余茶一口饮尽,将手里剩的半块牡丹枣泥酥搭在杯沿上,翘着带油的两个指尖朝自己表哥的这位老师一拱手:
“都是陛下的意思,沈老师莫怪莫怪。”
实际上也不全是,他这次出来算是偷偷离家出走,表哥帮他按住了后知后觉的家里而已。若真是以侯府继承人的身份出行,还不得带上几十个侍卫家丁,又哪里轮得到他替沈厌卿尝菜?只怕一道菜又试又翻又捏,到他跟前都凉透了。
家里常说这些繁琐程序是为了他好,可依他所见,自己的身份不摆出来,也未必就有人闲的没事给他下毒。他帮表哥,表哥也帮他,双赢的事为什么不做呢?一人一马,跑到文州那么远的地方的机会可不多——至于宁蕖,一看就是个老谋深算的,一个人就能把事情办完,他偶尔搭把手就是了,其他时候全当郊游,自由自在。
沈大人果然也很和善地回他:“怎么敢怪小侯爷?沈某谢恩还来不及。陛下同小侯爷感情这样好,太后娘娘有知也定然欣慰。”
沈大人的表情不像是对钦差说话,倒像是对自家的小孩子,满眼温柔笑意,只差拉过他的手拍拍。杨驻景一下想起自己小时候到姑母宫里,姑母也是这么看他,也给他拿点心吃。说是触景生情有点夸张,沈大人的年龄其实也没比他大出太多去,比他爹小不少。但他似乎有点理解了陛下为何非要请人回来,又心甘情愿这么折腾。
姑母走的早呀……他在心里偷偷同情了下自己的可怜表哥。
“我知道大人有许多疑惑,但我领了旨,不能乱说话。我想,等陛下召见,你们见一面就好了。”
少年人满眼认真地把自己摘出去,指尖搓了下杯中点心的一片花瓣。他看起来不拘小节,却读懂了沈厌卿尝到桂圆馅时神态中的别扭,他想,陛下什么都没白做,沈大人确是领了情的。
……
此时真要面圣的宁蕖却笑不出来。
隔了十几天再见面,安芰没和他客气,半句话都没说就指挥小太监们扒了他的衣服押去沐浴,小太监搓洗他头发的手都急出了残影。沐浴完端来一身蓝色袍服,抖搂开,补子上的孔雀朝他翘尾巴,宁蕖大叫“这不是我的衣服”,安芰右手抱着拂尘,左手对着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
“快穿吧!祖宗!往后我得求着你了——”
这句话多少是有意夸大,可安芰心里也有数。陛下这些安排多少经了他的手,其间种种细节看的他胆战心惊。要不是都是陛下的意思,沈厌卿而今吃的用的,放别人身上够拖出去就砍头。宁蕖不懂或是不愿押宝,他得早做打算。
直到跪在阶前,宁蕖的头发还是半湿的,匆匆拢上了戴冠,紧巴巴往下坠着。他悄悄调了调低头的角度,让发髻在正头顶上。衣服正合身,看来是提前给他裁的。
周围垂幔众多,拢着浓重的龙涎香气息。宁蕖第一次面圣,紧张的很,好险才没发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听认识的人说,这里燃的香都名贵的很,谁来轮值都要多吸几下才舍得走……
“宁卿?”阶上传来年轻帝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宁蕖一个深呼吸,叩首不起。陛下这称呼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奴婢在。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没说免礼,但安芰接了一句“起来回话”。宁蕖直起身,想回报这些天的事,又觉得主动说有些邀功的嫌疑,不太好。好在皇帝接着问了:
“这一程辛苦了。可还顺利?”
宁蕖只在心中一转,就想清楚了这句话绝不是要听他自己的事,得答沈大人的。他眼睛黏在地板上回话:
“陛下的信一到,沈大人就说要跟着我们回来了。回程也走小路,沿途民风淳朴,一路顺遂。”
都是这几个月禁军玩命剿匪的成果。
“昨日至抚宁,今日入京,又入宫。沈大人与杨小侯爷正在披香苑喝茶待召。”
这些虽然陛下都知道了,但是也不能不说。虽然其中有浩如烟海的细节,但是也不能问一个字。
“沈大人似乎颇喜欢披香苑的环境,尤其是荷花池和其上的太湖石。宫人奉上的点心沈大人也尝了,都说味道很好。”
他想夸大点,说沈大人爱的不得了,深领圣恩愿结草衔环为报,但一想到沈厌卿那个淡淡的表情,又想到陛下或比他了解沈大人千倍百倍,还是选择了闭嘴。
他再一叩首,表示自己没有别的要报的了。皇帝却迟迟不回应他,殿内一时陷入静寂。宁蕖听过安芰的嘱托,知道这时候就该沉住气等着。
皇帝再开口时,声音有点疲倦:
“赏他吧。回去,叫杨驻景来。”
“是。”宁蕖和安芰同时应声,宁蕖起身,恭敬地倒退了几步出去了,动作行云流水,几乎不像是第一次做。
看着人离开了,安芰正要拨人同去披香苑,却被姜孚点住。
“安芰。”
安芰听出这句语气不对,跪的毫不犹豫。
“陛下。”
“你说了些不该说的,罚你一旬俸钱,可有异议?”皇帝看也不看他,盯着正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安芰知道点的是自己与宁蕖那句玩笑话,出了一头的冷汗,急忙磕头。
“奴婢谢恩。陛下明察秋毫,奴婢再不敢了。”
一旬的月钱不算太重,可见陛下也只是提醒他而已,并没有真的要罚。他知道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日后行为自然会本分些。他正要再磕头表忠心发誓再不打着歪心思与宁蕖来往,却又听他这位主子说:
“往后就让宁蕖照看老师。若他来问你什么,你答就是了。”
意思就是,无论沈厌卿要问什么打探什么,哪怕是皇帝身边的事,也都可以告诉那边。
饶是安芰这些年练出的心理素质,此时也有点慌了。
陛下到底是有多信任这位老师,以至于就算是自己的起居言行被人有心关注探听,也愿意全盘托出不做分毫遮掩?
安芰颤颤巍巍地起身,瞟了一眼皇帝毫无表情的脸,好像回到了第一天当差,第一天认识自己的主子。
这还是那个连表情也不愿有,赏罚都定的条条分明从不逾矩,唯恐他人抓住其喜恶而奉迎的陛下吗?
小姜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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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品碎玉溪客觐天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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