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漫无目的地闲逛，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仙知树下。
还未到花期，仙知树看上去平平无奇。
云瑶在树根处坐下，拿出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满目忧愁。
不一会儿，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近。
云瑶冷着脸身体转了个方向。
夙月走近，“好巧啊公主。”
“巧什么。”云瑶一脸烦躁，“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啊，没看到我全身上下都写着拒绝吗，你还凑过来？”
“公主虽然脸上写满了拒绝，可心里却未必这么排斥我。”夙月笑道。
“你怎么知道，你能看见？”
“我……”夙月张了张口，犹豫一瞬，道，“我一向看人很准的。”
“哼。”云瑶可不信。
夙月在她身边坐下，“我与素玄婚期将近，你难道想一直闹别扭到大喜的日子吗？”
“我哪有闹别扭。”云瑶嘴硬，“再说了，只是定亲而已，以后你们能不能成为道侣还不一定呢。”
“如果不是闹别扭为什么躲着素玄，难道……是抹不开面子。”夙月把头靠近了些。
云瑶颇为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少胡说八道啊，我，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躲着他。”
夙月没有戳穿她，而是温柔道：“人界之事，纯属意外，你不会想为着一个外人伤了兄妹和气吧。”
“明明是他欺人太甚，你们就向着他吧。”
夙月刚要再说，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云瑶手里的拨浪鼓，她愣了愣，继而道：“云瑶，你这次下凡陛下可为你种下了欢梦无痕，真是费了不少心呢。”
“父帝？”云瑶疑惑地转过头来。
“你知道萱羽吗？”
“是那个什么妖界三大美人，一只狐狸，还是上神，丹芷天妃挺崇拜她的。”
“萱羽乃妖界沙狐一族族长，因沙狐修炼天赋不高，屡受欺压，她苦思多年，终于想出一个计划，并为此自创了一门术法。
她先是拜入妖界玉女宗，修习玉女功，而后趁着每次外出做任务的时候改换容貌，以魅术吸引各大妖族的族长，嫁与他们为妾，待时机成熟，她便将所有财物珍宝劫掠一空，整个人消失无踪。
依靠这个方法，沙狐一族迅速壮大起来，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妖界屡屡出现怪事，妖皇自然会收到消息，详查之下，发现事情的经过竟惊人的相似。
各族族长都是先遇上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喜爱之下纳入后院，接着小美人很快有孕，生下一个资质出众的孩子，妖族重视血脉后嗣，小美人这下当然是有求必应，再然后，便是某个月黑风高夜，族中宝库忽然毫无征兆地被盗，小美人也不知所踪。
妖皇怀疑这些女子都是同一人，因为各族对族长美妾的容貌都难以描述，很多人根本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而且她生下的孩子都在三岁时夭亡。
妖皇很快查到萱羽头上，弱小的沙狐族依靠正经门路是无法得到那么多修炼资源的，可萱羽修习玉女功，不能与人双修，她怎么也不可能嫁人生子，线索就此中断。
但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萱羽貌美，倚仗充足的天材地宝修炼速度也格外快，玉女宗的大师姐向妖皇告发萱羽私藏狼蛛一族的至宝，她定然就是那个小贼。
萱羽自知在劫难逃，又恐沙狐族因此被报复，忧心之下竟意外突破玉女功第九层，一跃成为上神，情势一下逆转，纵然她就是那个人又如何，一个图色，一个谋财，她并不曾做下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上神之尊妖皇也不能不忌惮，各族也只能认下这个哑巴亏。
萱羽自此名声大噪，她欺瞒各族的法术也因此为人所知。此术名为欢梦无痕，可令枕边人陷入欢好的梦境，并吸取他们的精气在腹中怀上孩子，这胎儿本就是精气所化，血脉自然和父亲一模一样，看起来资质格外出众，但假的就是假的，虽有形体血肉，但并无魂魄本源，三岁之后身体便会消散，尘归尘，土归土。”
云瑶静静听着萱羽的故事，一开始还奇怪夙月干嘛要说起这个，但听到最后，她呆呆低头，看向了手里的拨浪鼓。
夙月见她已经想到真相，轻声道：“云瑶，那个孩子并不是真的，他没有任何灵智，忘了吧。”
云瑶怏怏地收起拨浪鼓，“原来他根本就不存在。”
“人界历劫本就是大梦一场。”
云瑶望向夙月，“真的能当成梦吗，那些爱恨，你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我是夙月，不是姜夙月。”
那双眼睛，坚定又清明，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飘出，轻轻撩过她的心弦。云瑶凝视着她，渐渐醒悟过来，是啊，云瑶，不是纪云瑶。
见云瑶心中生出了一些亲近之意，夙月很高兴，又道：“你真的很喜欢木桪？”
“你不要因为人界的事对他有偏见，他可跟萧木桪那种父母宠大的不一样。”云瑶回过神，“木桪从小就没有母亲，当年他爹感应到自己大限将至，便从本体截下一段树枝栽进息壤，又取雷竹林泉水浇灌，让他短短百年便生出灵智化为人形。他是为守护木灵族而生的，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当好族长。从我认识他起，他对谁都没红过脸，也不恶语向人，是个很有责任心的男子汉。”
“这么好？”
“那当然，就算是他失忆变成萧木桪也没有害过人，而且，或许是我自己也常常好心办坏事，我不觉得萧木桪有多差。”
“萧木桪伤害了很多人。”
“那都是意外，木桪总是舍己为人去照顾大家，他本性很善良的。”
“舍己为人是好，可云瑶，如果你也在那个己里面，又当如何呢？”
“什么意思？”
“如果萧木桪不是因为找姜夙月被杀，而是为了给父母报仇抛下一切去行刺，结果失手遇害，你会怪他吗？”
云瑶愣住，这个问题……还真有点难回答。
夙月又道：“哪怕神仙也无法全知全能，顾此就会失彼，云瑶，成为道侣不是说两句情话那么简单，你要想清楚。”
“难道大哥就能两全其美，如果大哥也为公务抛下你跟孩子呢。”
夙月淡然道：“素玄会为我准备好后路的。”
“你……”云瑶很想反驳，但想来想去，又觉得大哥似乎真是个会为安置好别人再去冒险的家伙，顿时泄了气。
夙月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轻笑道：“云瑶，你真的很想和木桪在一起吗？”
“当然了。”云瑶不假思索道。
“那就去套路他。”
“套路？”
“以威逼之，以利诱之，以情感之。”夙月笑颜如花，“这世上，不论什么人，都逃不过这三种手段。”
云瑶看着夙月脸上的笑，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你怎么跟大哥一个样子，两个人结为道侣，那一定是要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夙月眸中露出一抹讽刺，“云瑶，心是会变的，这一刻是真的，不代表下一刻也还是如此，时间、金钱，又或者仅仅是旁人的闲言碎语，都能让真心变了质，要不然海枯石烂的爱情也不会那么令人向往。”
“近墨者黑，你就是跟他在一起待得太久连城府也变深了，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木桪哥哥才不是那种轻易变心的人，我告诉你啊，萧素玄那种偏执的人才不能嫁，不择手段也要把人困在身边，多可怕。”
“可怕吗？”
“当然可怕，你不要告诉我你觉得那是爱情。”
夙月面色不改，“爱嘛，是分很多种的，所以世间真情，从没有人能够完全弄懂。”
云瑶只觉夙月太糊涂，“我说你到底为什么会看上大哥啊，正常人都应该喜欢心地善良，心思单纯的吧。”
“或许是因为我不正常吧。”夙月道。
云瑶见她回答得这么爽快，跟自己预想的完全不同，感觉有点尴尬，但还是固执道：“如果你没有跟大哥青梅竹马，如果你先遇上的是木桪，我才不信你还会喜欢上那个黑心葫芦。”
夙月却告诉她：“云瑶你还小，你不明白世间大多数单纯都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才能保持着最初的模样，随着时光流逝，那些挫折与磨难会逐渐侵蚀这份天真，最后，面目全非。”
云瑶感觉身边人的心情忽然变得很低落，一时有些无措，她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夙月还在继续说着：“我的身边曾经也有过这么一个人，他至纯至善，天真美好，跟阴谋诡计这种东西扯不上半点关系，但越是娇艳的花朵就越经不起风雨，所以后来，他变成了一个疯子。”
“啊？”
“他真的很傻，被陷害被欺负也不知道反抗，宁愿躲在屋里哭也不愿动用手里仅有的权力去欺压旁人，可这世界哪有那么多礼尚往来，多的是得寸进尺，他不去伤人，当然就会为人所伤。”
听起来是个有点懦弱的老实人呢，云瑶想。
“我爱过他，也恨过他，怨着他，又念着他。”
“这么复杂，那你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
“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确定，我再也不想靠近这样的人了。”
云瑶突然觉得感情的事好复杂啊，夙月在大哥之前居然还有过这么一段情伤，到现在都理不清。
“云瑶，有的人单纯是因为想得太少，而素玄，是想得太多，选择了单纯。做萧木桪容易，做萧素玄，很难。”
“少给那个黑心葫芦找借口，他就是爱骗人，失忆了也到处骗。”
“云瑶，保持天真善良有时候很简单，只要蒙住眼睛，堵住耳朵，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可以，但再坚硬的外壳也有被打破的一天，到时候外界风波足以让那些自欺欺人的傻子崩溃。”
“你这话说的，当个好人还有错了？我这些天也听小仙们说了不少观世镜里面的事，我就不明白了，大哥在人界到底为什么运气能那么好，明明害人、算计人一件都没少做，可大臣们相信他，百姓们也爱戴他，连万民信仰这种东西都能轻易拿到手，木桪输在哪了？”
“这个嘛……你觉得炽翎好吗？”
“当然不好。”
“可他于炽望而言，是最有希望成神的出色儿子，于金乌族而言，也是个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的合格少主，风流多情不过是个人喜好，连缺点都算不上，好与坏，只是相对的。”
“所以……大哥对人界，对你来说很好？”
“嗯。”
云瑶感觉头有点大，“真复杂啊。”
“六界道理其实都一样，想通了就会很简单。”
“青梅竹马威力这么大吗，我跟木桪也算是一起长大的，怎么就没有你这种奇怪的偏爱。”
夙月眼中闪过回忆，“我从小身边就是都些很厉害的强者，素玄，他是唯一一个需要我保护，而我也能护住的人。”
“就为这个？”
“感情的确是个很奇妙的东西，看着他一次次被打倒又倔强地爬起来，一次次擦干眼泪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一样，一次次被恶意包围却怎么都不肯同化，我的目光早已不知不觉只盯在了他一个人身上。素玄他，是个很悲观的人，但同时又很坚韧，永远都不会被击垮。我曾以为他会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可后来我才发现，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素玄，而我，也不会再将别人装进心里。”
“你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云瑶不能理解她的选择，“我要是挑丈夫，才不会选大哥那样的，和他待在一起太累了。”
“累？”
“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肯明说，动不动就算计人，就我这样的，哪天惹了他，被卖了说不定还要帮着数钱。”
“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怎么不至于，那个黑心葫芦，跟父帝一模一样，不管心里想什么，外人那是一丁点也看不出来。就说他跟母后吧，明面上他总躲着明音宫，两人间的争执也不算很多，可背地里，他总是逮着机会就去惹母后生气，一件小事也能弄得特别复杂。母后那人，本来就不是个大度的，又一直介意着青黛的事，被这样挑衅当然要去找麻烦了，接着父帝就会跳出来维护，母后就更生气了，变本加厉又去找麻烦。你要说他为着青黛恨上母后了吧，也不像，搞一些不痛不痒的小动作能有什么破坏力？可他就是乐此不疲地在干着这种事，行吧，既然如此，隐蔽一点可不可以，他不，非要让母后知道那就是他干的，成天损人不利己！真要看不惯母后，把我也一起讨厌上行不行，他也不，非要对我特别好，还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好，我夹在他们两个之间，简直要疯了。”
夙月没想到云瑶会说出这么一大段话，一时愣住，云瑶对素玄怨念居然这么深。
“不光他，父帝也是，把丹芷晾在那里一千多年，摆明了是不喜欢她，可是我瞧着他对丹芷的态度好像跟母后也没什么区别，准确地说，他对谁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弄得母后整天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说几句甜言蜜语是会掉块肉还是怎么的。
脸上笑着，未必就是高兴，一脸严肃，也未必就是真的在生气，心思莫测，捉摸不定，像他们父子这样，千百年相处下去怎么受得了？我就要找个心思浅显的，说话动听的，当然，长得也不能丑。”
所以才看上木桪的吗？夙月好像有点明白了。
仙知树不知何时开满了花，一片片花瓣随风飘落。
云瑶渐渐冷静下来，又道：“我知道你跟我说这么多是想让我跟大哥和好，想让我去道个歉，可本来我也没说错嘛，就是他们母子搅乱了大家的生活。以前我见母后总是那么讨厌青黛，觉得她很小心眼，可这次下凡我自己嫁了人才发现，别说我的丈夫想纳个侧室了，就是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我都接受不了，那青黛要真是个简单的，为什么会生出我大哥这种黑心葫芦来？”
“那心思莫测的天帝不也生出了你这样藏不住话的女儿？”
云瑶看向夙月。
夙月一脸的理直气壮。
云瑶懵懵地从头上拿下飘落的花瓣，怎么感觉好像很有道理呢？是她太偏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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