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轩院门无声滑开,院内翠竹倚墙,紫藤盛放,莲池水光清浅,几尾红鲤曳尾,搅碎一池沉碧。
正房门开,一道素雅身影背对而立,正垂首轻抚一盆兰草。
瞳狸垂首:“臣女拜见玉嫔娘娘。”
那身影蓦地一颤,缓缓转身,一张温婉秀美的脸从阴影里浮出。约莫三十许人,眉眼细致如工笔画就,肤白胜雪,有种不染尘世的净。可当目光触及瞳狸左眼下那枚胎记时——
她秋水般的眸中霎时掀起滔天巨浪!她唇瓣微张,却发不出声。她下意识抬手,那截细瘦腕子抖得厉害,缓而又缓地伸向那枚胎记…指尖在距胎记的一寸之距,骤然僵停。
“像…太像了…尤其是这枚…月牙儿…”她的声音碎得不成调。
“孩子…付府里那个…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不是?!
玉嫔强忍情绪,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雷炸响在瞳狸耳际:“你的生母…是当年宫中最得宠的宸妃…我与她…是旧识。风华绝代,无人能及…你眉眼间那份清冷倔强…和她…一般无二…”
宸妃?!生母?
信息如惊涛拍岸,轰然冲垮既定认知。
如果宸妃当真是她生母,那父亲岂不是…
玉嫔似还想说什么,情绪却彻底崩溃,她猛地以帕掩口,身子摇摇欲坠。两侧宫女慌忙搀扶,声音焦急:“娘娘慎痛!保重玉体啊!”
见玉嫔如此情状,瞳狸知今日再无可能问出更多。她哑声行礼,不忍再看那张悲痛欲绝的脸,转身快步而出,将满院兰香与哀泣抛在身后。
宫苑深寂,重门叠户。瞳狸心潮翻涌,只欲觅一处清净理清乱麻,不觉信步而行,竟偏离来路,踏入一处花药圃。各类珍奇草木葳蕎生香,日光勉强穿透云层,照亮叶片上未干的雨珠。
一个清朗温润声音自身后响起:“咦?这位姑娘似是面生,不知是哪一宫眷属?可是在此迷了路途?”
瞳狸骤然回神,戒备转身。
只见一身着月白云纹锦袍的年轻男子立于几步外花荫下。身姿颀长,面容朗俊,眉宇间蕴着书香门第浸染出的温文贵气,唇角含笑,如破开这深宫沉郁的一缕晨曦。
他腰间悬一枚青玉牌,上刻篆体“萧”字,身旁跟着一位捧着药箱的小内侍。
瞳狸收敛心神,不欲多生枝节,垂眼淡声道:“误入此地,这就离开。”
“在下萧景珩,暂在太医院侍奉。”他声线清润,态度坦荡从容,“正要前往漱玉轩为贵妃娘娘请脉,若姑娘不弃,可同行一段。”
见她眉间凝郁,独处陌生宫苑,他便顺势闲谈几句。
萧景珩言语风趣,学识渊博,从圃中几味罕见药草的习性炮制,说到宫外坊间趣闻,语气温和,如春风拂过。
她紧绷的神经于这温和絮语中不知不觉稍弛,甚至因他提及某味南方独有的解毒珍药时,唇角也极淡地牵动了一下。
这短暂如飞絮的互动,分毫不差地落入回廊拐角阴影处——
他静立如磐,冷眼看着花药圃旁那两道身影——看着萧景珩脸上温煦笑意,看着瞳狸微侧放松的侧脸,看着她唇角那抹一闪而逝的笑意。
一股无名阴戾之火骤燃,裹挟着冰冷刺骨的占有欲,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无声迈步,如夜枭掠地,瞬息间便已切入那片碍眼的暖光之下。
“看来,是我来得不巧。” 付莲舟的声音响起,尾音仍勾着一丝惯有的慵懒笑意,然那笑意未达眼底。
萧景珩闻声脸色微肃,即刻收敛笑容,恭敬垂首行礼:“下官见过付大人。”
“聊得很是投契?” 那双翻涌着墨云风暴的眸子,只死死锁在她一人身上。
不等她答话,亦不等萧景珩直身,他的手已如铁钳般猛地探出,一把攥住她纤细腕骨!
“呃!”
剧痛猝然袭来,瞳狸闷哼一声,他却视若不见,毫不留情地拖着她朝宫门方向大步而去。
“付大人!” 萧景珩惊愕直身,下意识脱口欲言。
付莲舟的脚步未有半分迟滞,只留下一句冰冷嘲讽的话语,清晰地掷入两人耳中:
“萧太医既司职太医署,当好生侍奉贵妃娘娘金安。至于我付某的家事…不劳外人挂心。”
瞳狸被他蛮横拖行,腕骨欲碎,屈辱与怒火灼烧着胸腔,几乎炸裂!她奋力挣扎,却如困兽般徒劳。
宫门在望,那辆玄黑马车却像一个沉默的囚笼。
付莲舟一把摔开车门,直接将她掼入车厢!脊背重重撞上冰冷车壁,震得她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
紧接着,他倾轧而入!“砰!”车门被狠狠摔上,巨响在狭小空间内回荡不绝!
车厢内空气瞬间被他身上的怒火充斥,粘稠得令人窒息。瞳狸尚未从撞击中缓过气,眼前光影骤然一暗!付莲舟已欺身逼近,一手撑在她耳侧的车壁上,另一只手死死扣着她的手腕,将她彻底禁锢于他胸膛与车壁之间方寸之地!
壁咚!
他又发的什么疯?!
“怎么?” 低沉嗓音自齿缝间磨出,每个字都裹着冰碴,刮过她耳膜,“见了宫中故人,听了几句往事,便觉得有了倚仗?欣喜到…对着个不知底细的外男,也能展颜一笑了?”
他指腹带着惩罚般的力道,狠狠碾磨她已现青紫的腕间肌肤,目光却如毒蛇信子,阴冷地舔舐过她紧抿的唇瓣。
“是不是以为,攀上了玉嫔,知晓了身世,便能挣脱我了?” 他猛地低下头,气息灼热却带着致命寒意,“阿狸,你忘了…你的命,是谁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你的刀,该为谁而出鞘!”
他微微抬起头,眸光直刺她眼底,一字一顿:“他若再敢用那双眼睛看你…我不介意让他永远闭上。”
瞳狸手腕被他死死箍住,身体却反而放松下来,她迎上他近乎失控的视线,语气带着挑衅:“付莲舟,你这是在…吃醋?”
付莲舟周身气息猛地一滞,似被这直白诘问刺中,只得用更深的寒意掩饰:“哼…吃醋?我的东西不许别人碰罢了。”
“那现下又是为何?”她目光上移,示意他禁锢的姿势。
他像是惊觉到自己的失控,猛地撤回手,却还带着强撑的冷硬道:“我的东西,纵我不用,也轮不到旁人觊觎染指。记住你的身份,阿狸。”
瞳狸垂眸,揉了揉剧痛的手腕,再抬眼时,眼底竟漾开一丝奇异的光彩,似妥协,又似更深沉的谋划。她缓缓闭上眼,长睫如蝶翅般轻颤,不再看他。
回廊深处,萧景珩独立于渐起的风中,望着那辆绝尘而去的马车,眉宇间缓缓蹙起一道深痕,陷入长久沉思…
付府。
疏影阁的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外界沉沉的夜色与喧嚣一并隔绝,可腕上被他攥出的那一圈青紫淤痕,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愈发狰狞,隐痛阵阵。
她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痛处,试图捋清脑中纷乱如麻的思绪。
她并非付远山之女,那她究竟是谁?宸妃当真乃是生母?若真是,那位曾宠冠六宫的宸妃如今何在?她为何流落伽蓝寺?又为何被付远山充作那邪诡“借命”之术的药引?
玉嫔显然是知情者,然今日情状,已无法问出更多。付府那位二夫人?可她连其是人是鬼尚且辨不分明,又能探得什么真相?线索…仿佛只剩下一人。
那个深居简出、被付远山以邪术续延寿命,却自身被病痛缠身的付府大夫人!
她为何也会病入膏肓?付远山既以亲生女为引,为何最终享用这血腥成果的大夫人,反而常年不见踪影?这一切骇人听闻的勾当,大夫人是否心知肚明?她是否才是这所有阴谋最终指向的核心?
必须设法见到她。
可大夫人所居的内院,守备必然森严,付远山视若禁脔,等闲难以近身。而她这刚被认回、身份尴尬莫名的“二小姐”,如何才能得见那位被严密守护的正室夫人?
而他…付莲舟…他执意将她拖回这漩涡中心,真正目的究竟为何?仅仅是为了撕开付远山伪善的面皮?还是…另有所图,藏着更深的机锋?
时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悄然流逝。烛台上,蜡泪无声堆叠,蜿蜒凝固,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将整座付府牢牢裹挟,散发着陈腐与阴谋的气息。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夜,已极深。整个付府沉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唯有廊下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孤零零地摇曳,投落满地幢幢鬼影。
瞳狸裹紧身上外衣,将身形彻底融入浓黑夜色,无声息地穿过长廊,朝着付莲舟所居的听松院而去。
院外守卫分明森严,但今夜似乎得了某种默许,竟无人上前阻拦。院门虚掩着,内里透出一点微弱朦胧的光晕。她停步于那扇紧闭的房门前,抬起手,轻轻叩响。
“笃、笃、笃。”
三声叩击,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然而,门内一片沉寂,无人应答。
付莲舟不在?这般时辰,他会去何处?
瞳狸的心缓缓下沉。她再次抬手,加重了力道。
依旧…无人应声。
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感悄然爬上心头,犹豫片刻,终是伸出手,就在指尖刚刚触及门环的瞬间,一个慵懒的嗓音毫无预兆地紧贴着她身后响起:
“这般深夜不请自来…寻我?”
他显然刚从外面归来,周身还裹挟着夜露的湿寒之气。
他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她竟全然未曾察觉!
“你…” 瞳狸喉头一紧,惊骇之余是被戏弄的薄怒,“是属鬼的么?走路毫无声息!”
付莲舟似乎并未在意她那点惊怒,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这一步,瞬间打破了彼此间原本就算不上安全的距离。他的身影完全笼罩下来,将她密实地困于廊柱投下的阴影之中,他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所有呼吸。
他微微低下头,声音裹挟着情人呢喃般的暧昧,偏又透着刻意的疏离:“吓着你了?何事?”
“我要见大夫人。”她抬眸,径直望入他深不见底的眼中,坦白来意。
“哦?”付莲舟似乎对这个要求并不十分意外,但他并未立刻回应,反而又就着逼近的姿势,再向前倾身半分,几缕散落的发丝扫过她的额角,“见她作甚?”
“少管。”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试图偏头避开那过于侵近的气息。
“开始好奇了?”那只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却并未收回,反而就势滑落到她垂在身侧的手腕附近,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碰着她腕间那圈明显的淤痕。
她忽地邪魅一笑,顷刻敛起所有不耐与反抗,竟反手握住他流连于自己腕间的手指,牵引着,将其轻轻贴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声音变得软糯而依赖:“是啊…哥哥…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付莲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主动与变脸弄得猛地一滞,眼底暗潮剧烈翻涌,又被他强行压下。他顺势反客为主,带着她那只手,指腹粗糙的薄茧擦过她细腻的皮肤,一路缓慢地向下,直至那截脆弱白皙的颈项,而后,猛地收力掐住!
“真是一把…” 他声音喑哑,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越来越会咬人的…刀了。”
“呃…”颈间力道收紧,带来窒息般的压迫与痛楚,瞳狸却并未挣扎,反而顺势仰起头,眼中迅速氤氲起一层生理性的水汽,泪光盈盈,唇间溢出断续娇弱的呜咽:“哥哥…疼…好疼…”
付莲舟像是被那泪光与呜咽烫到,又或是惊觉自己反应过激,猛地撤手松开,骤然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紧绷的背影。
瞳狸轻轻抚摸着颈间微肿的指痕,眼中水光未退,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逞般的笑意。
“明晚子时,” 他突然开口,声线沙哑,“换上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装,在疏影阁等我。”
他顿了顿,终是回过头,目光似穿透夜色,再次精准地烙在她左眼下那枚新月胎记上,补充道:“我带你去见大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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