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岳笛的传书后,景淮当即启程,一路不眠不休,连口像样的饭也没吃,终于在第二天深夜赶回穹灵山庄,满载风尘,披着一身秋夜寒凉直奔殷无虞的寝院。
即使说是已无大碍,景淮还是想去偷偷看一眼,只要确定他没事,就立刻回去睡觉。
黑云掩月,天地沉郁,骤雨前夕狂风呼啸,一呼一吸间都氤氲着水汽。
院子里空荡的反常,连守夜侍女都没有,窗纸透出屋里昏暗的光,影影绰绰。
景淮怕吵到殷无虞,动作极轻的推开门,又怕带了寒气进去,站在外间暖了好一会才撩开锦帘,不成想一眼就看见了杵在屋中间的清瘦身影。
人家根本没睡,大半夜跟那学墩呢。
殷无虞身着单薄寝衣,领口松松的敞着,露出一小片光洁莹白的皮肤,赤脚蹲在地上,微仰起头,盯着架子上的香炉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这架势,应该不止蹲了一时半刻。
殷无虞后知后觉的侧过头,看见景淮后微微一怔,眼中摇曳起微弱的烛火,像一点流光透过层层晦暗,很快,又被垂下的眼睫熄灭了。
屋子里地龙烧的很暖,可他孤零零的蜷在那,有种说不出的可怜。
“你回来了。”
景淮的心像裹着丝线,被人捉住了线头,狠狠一扯,细细密密的勒进血肉。
其实他早该回来了,但一直在医药谷拖着没走。
一方面是没有找到完整的典籍,另一方面,是他陷入了一种毫无经验的困扰中,内心好像有两种声音在对峙,却一直对峙不出个结果。
有些事情,他根本没有想好。
种种纠结都在见到殷无虞时被抛诸脑后,比起那些,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生生的在这,会说话,能喘气。
景淮大步上前,将人拦腰抱起放回床上。
“穿这么点还光着脚,我看你是不想好了!”声音依旧清澈,带着一点缺水的嘶哑。
景淮这个人,连凶人时的声线都暖洋洋的。
殷无虞悄悄觑了他一眼——还是如墨染出的眉眼,眸子清亮,只是现下眼底泛青,整个人都憔悴了几分。
“你气色不太好。”
景淮一时无言。
心急如焚肝火大盛,饿着肚子纵马奔波一天一夜,换作大罗神仙气色也好不了啊。
景淮一声不吭的拿被褥把他裹成了个蚕蛹,确认脉象平稳后,轻缓的斜抬起他下颌,露出颈侧的伤痕。
创口不深,却没有愈合的迹象。
“怎么不见好?上药了吗?”
殷无虞随着他撤开的手垂下头,“上了。”
两个人靠的太近,彼此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在这一屋幽暗里,催生出某种异样的旖旎。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不着痕迹的稍稍分开了些。
“殷无虞。”景淮别开视线,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喟然道,“你要吓死我。”
殷无虞小小声说,“我没事的。”
“没事?这伤口再深一点,我回来就是直接吃席了。”
殷无虞撇撇嘴,没吭声,见景淮微动了动嘴唇,好像是有话要说,却又生生憋了回去,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想都这个时辰了,你为什么还不睡觉?”
“……梦魇的厉害,不敢睡。”
“梦到什么了?”
殷无虞磕巴了一下,苦笑道,“也没什么。”
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梦到所有人都要杀我,包括你,就你嚷的最欢。
“这才走了几天,就把自己搞成这样。”景淮数落道,语调却和缓,“赶紧躺下睡觉。”
景淮起身,殷无虞近乎本能的抽出手去牵他衣袖,见他回头,才稍稍一愣回过神,蔫头耷脑的松开了。
“我不走。”景淮安慰道,“我快渴死了,喝口水。”
殷无虞摇头,“你去吃点东西,然后赶紧回去休息吧。”
景淮确实又累又饿,快马颠的人都要散架了,也顾不得打不打扰,把倒霉厨子弄起来煮了碗面,又去火速泡了个澡,在温水里泡的筋骨酥软,哈欠连天。
这么一折腾又是一个时辰,回房前他犹豫了刹那,决定绕回殷无虞那奇袭一下。
果不其然,逮到某人瞪着眼睛窝在被子里,露个脑袋发呆。
景淮彻底没了脾气,“你真是我祖宗。”
殷无虞是不想让他走,可是更不想让他累死,连忙乖巧躺下,闭眼,蒙头,一气呵成,“睡着了睡着了。”
景淮,“……”
殷无虞蒙在被窝里,支起耳朵,等了半天没等到离去的脚步声,反而听见了走近的。
景淮坐上床沿,推了推他,“出来。”
殷无虞拉开被子,“?”
“我哄你睡。”
床榻宽敞,殷无虞往里让了让,又分了一半软枕给景淮,安静的靠在他身侧,合上眼。
殷无虞常年被噩梦所扰,梦的五花八门。
过往记忆像诅咒一样异化涌现,但很少会像这次这样,只是单一短促的片段,循环往复。
他只要一闭上眼,就是被围在愤怒的人群中等待讨伐,明明想杀了那些人,却怎么都提不起力气,只能无助的等死。
梦里的感觉太过真实,尤其是景淮看向他时的厌恶眼神,清晰无比,即使已经疲惫至极,也一直强撑着不想入眠。
心里堆积的烦躁和压抑,终于被熟悉的药香冲散,他缓缓闭上眼。
景淮低垂眼帘,凝视着殷无虞,眉宇间锁着难言的复杂。
他小心翼翼的撩开他落在脸颊的发丝,低声道,“看你上次好像很想喝酒,我就从师父那偷了一坛子洞藏,很淡的药酒,但是香的要命。”
殷无虞闻言睁开眼,又被景淮用手心覆上,两眼一抹黑的听他继续道,“我当时拿了就跑,师父跟在后面跳脚,追了我得有二里地,好不容易搞到手藏起来,结果急着回来忘的一干二净。”
景淮有一搭没一搭拍着他,像哄孩子似的,有种无以言喻的温柔。
“只能等以后回去,再带给你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听到“以后”时,殷无虞缩了缩身子,有点落寞的偏开脸。
景淮问,“冷?”
殷无虞心不在焉,无意识的点点头,紧接着一条手臂从后颈穿过,把他揽进怀里。
屋外憋了数天的疾雨终于落下,滂沱坠地,沙沙作响。
殷无虞靠在景淮胸口,被透过衣衫传来的体温包围,再次苦涩的笑了笑。
不怨他吧,对这样的温度有所贪恋,是不能怨他的吧。
*
为了方便照顾殷无虞,岳笛这两日暂住穹灵山庄,几乎衣不解带,小小年纪竟被熬出了一副死了没埋的模样。
天阴沉沉的才刚见亮,他痛苦万分的从床上爬起来,去灶房吩咐煎药,在一旁盯了会儿火候,又睡眼惺忪的赶去内宅请脉。
结果刚一进屋,就吓清醒了。
他不知道师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更不知道师哥为什么会睡在殷无虞的床上。
景淮衣衫未解,半靠在床头,殷无虞窝在他身边,攥着他一角袖口,睡的很沉。
岳笛惊恐的眨了眨眼,吞了口唾沫。
景淮只是浅寐,听见动静睁开眼,见岳笛张圆了嘴定在那,轻轻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岳笛点头,听话的用手捂住嘴,蹑手蹑脚的转身想走,才刚迈出半步——
“好点没好点没!他好点没!”
韩文宇人未到声先至,嗓音洪亮,像清晨的一发炸雷。
景淮无语的闭上眼,身旁人果然动了动,挣扎着要醒。
随韩文宇前后脚进来的,还有桑闻和青芜,原本静谧的屋子,人气突然旺了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表情五花八门——岳笛无助,韩文宇震惊,桑闻蹙眉,只有青芜端着药,微低着头面不改色。
殷无虞幽幽的瞥了他们一眼,头一埋,万分不爽的捂住耳朵,想继续睡。
景淮额角直跳,当即把韩文宇和岳笛轰了出去,冲青芜招了招手,接过她手里的药,低声唤着,“祖宗,醒一醒,喝了药再睡。”
*
虽然穹灵山庄在殷无虞手里没落了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提起来依旧是金陵一带最大的世家。
如今连他们也闹得鸡飞狗跳自顾不暇,庄主中毒卧病在床,殷二爷下落不明,殷三爷惨遭灭门,只剩下一直默默无闻的殷立忙的左支右绌,不免让人唏嘘。
关于殷政的事,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咎由自取,若不是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会遭此横祸;有人感叹殷无虞命好,三叔替他受难才躲过一劫。
更多的,是其余人的恐慌。
不留行攻无不取,神出鬼没,行动一向没有规律可言,可他们出现的频率还没这样高过,中间只隔了短短几天。
谁也不知道下一场噩梦会在何时降临,下一个倒霉蛋会不会就是自己。
许多人在绝望中幡然醒悟,选择了与人抱团合作,靠着人多势众,至少可以保命。
可那些真正的名门望族却不肯——好像这样做是认怂丢了面子,丢面子还不如死。
另一边,武林盟倾尽人力散在金陵各个角落,有人负责明面上的调查,有人隐在暗处窥探埋伏。
景淮看在眼里,皱着眉连连摇头,“如果是我,接下来这段时间就什么都不做了,暗中看戏,耗死你们。”
韩文宇叹气,“道理谁都懂,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景淮用看傻子一样的怜悯目光看着他,“那些鱼,你都白钓了。”
韩文宇,“啊?”
景淮,“饵。”
韩文宇一愣,继而茅塞顿开——对啊,想让大鱼上钩,得用他们想要的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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