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扬州。
雪后初霁,苍穹之上星光黯淡。
磅礴古朴的云峰阁立于山巅,山门大敞,里面传来阵阵刀剑声。
殷无虞有点茫然的站在门外——怎么着,他还来晚了?
他悄无声息的迈过门槛,绕过琉璃照壁,停步抬手,止住身后众人,在阴影中站定。
看样子前院已经杀完一轮了,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一片。
院中央一群穿着校服的云峰阁弟子,正背对背抵成一圈,手执兵器,张皇四顾,似乎在防备着不知名的危险。
须臾间,一道黑色虚影从夜色中急射而出,速度极快,黯淡刀光随他一闪而逝。
虚影在人群中穿行腾挪,被他掠过的人还未及反应,喉头先是出现一道红线,随后鲜血喷涌,齐齐仰头倒下。
黑影落地后轻巧一闪,躲过开合交织的子午鸳鸯钺,刀在手心一转,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穿过双钺间的缝隙,钉入对方咽喉,拔出的瞬间再次挥臂,刀尖从身后人的右额扎进,左额穿出。
刀行厚重,在这人手里却灵巧的不像一把刀。
黑影穿梭,血肉横飞,不断有人倒下,地上未化的积雪被踏成了暗红色的烂泥。
殷无虞看了一会,发现这黑衣人最大的优势是身形轻敏,招式狠辣缺德,讲得是出其不意,但内功明显不够扎实,难以久战。
……倒像个杀手。
果然在不多时后,黑影有了颓势,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殷无虞这才看清他的脸。
十六七的模样,个头不高,脸上稚气还未褪尽,黑发凌乱的搭在额前,血珠顺着发丝、鼻尖、下颌不断滴落。
清秀中透出一股匪气,时刻紧绷的身体就像蓄势待发的黑豹。
厮杀已近尾声,黑影力竭,忽有寒光闪过,一柄长剑凌空飞出,弹开即将劈向他的鸳鸯钺,钉在墙上。
剑光流转,剑身震颤不已。
黑影回身一刀劈向那人,院子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阿浔拎着滴血的寒刃,回头望向长剑来处,只见门口黑压压的一片人,面露困惑。
这些人戴着面具,感觉都很厉害,许是打斗分了心,他竟然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阿浔端量了为首的殷无虞一会,一歪脑袋,“你是谁?”
殷无虞率领众人走进来,嫌弃的避开满地横尸,“我是谁不重要,你是来干什么的?”
“寻仇。”
“仇还挺深。”殷无虞环视一圈,“你这是要把云峰阁的人全杀光?”
阿浔点点头。
“就算杀得了这些人,你也打不过阁主聂千暮啊。”
“我知道呀。”阿浔抬起小臂蹭掉脸颊上的血,无所谓道,“打不过就打不过。”
“送死?”
“死我也得给他添点堵。”
殷无虞觉得这人挺有意思,于是冲他招了招手说,“你过来。”
阿浔想也没想,朝殷无虞走了过去,纯净的眸光盯着他,像是在问他要干嘛。
殷无虞又问,“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阿浔生了一双带着湿意的眼睛,像单纯的小动物,有种茫茫然的懵懂感,“聂千暮以前养着我们,帮他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事情干的差不多了,就想弄死我们,他杀了我好多兄弟,又要杀我,但我不愿意,我又不是抹布,用完就丢。”
殷无虞摸出一颗花生糖,稍稍掀开面具塞进嘴里,又摸出一个递给阿浔,“那我帮你杀他,好不好?”
“好啊。”
离近了看,阿浔手上全是细碎的伤疤,新旧交错,额角也有一块,微凸泛白,当时应该伤的很重,看样子是再也好不了了。
他伸手接过糖,学着殷无虞的样子剥开,放进嘴里,没一会眼睛忽地一亮,“这是什么?真好吃!”
“以后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殷无虞见他浑身又是泥又是血,稍退了半步,伸出手,“刀给我,我替你杀他,你去给我找个桶来,顺便洗把脸。”
回应他的,又是一声干脆利落的,“好啊。”
殷无虞感觉这个人不大聪明的样子,不很放心,又补了一句,“要大木桶,能沐浴的那种。”
阿浔是个很单纯的人,从小被当作杀人工具养大,十几年间只知道听命行事,其他一概不懂。
或者说他更像鬼,生活在黑暗处,没有太多灵智,也不像殷无虞那样至少有张人皮,鬼出了一种缺心眼的纯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刀给了殷无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真的满院乱窜找了个大木桶。
就是觉得这人怪好的。
木桶不算沉,但是很大,一个人不好拿,阿浔走几步就得歇一下,耽搁了好一会才搬到内院。
殷无虞没跟他说去哪,他估摸着应该是来这找聂千暮了。
阿浔吭哧吭哧的进了院,循着打斗声跨进寝殿,“砰”的放下木桶,抬起头,呼了口气。
宿云殿内原本相当奢靡华丽,此时却像被狂风暴雨席卷过似的,遍地狼藉。
陈设桌椅倒了一地,四处都是刀兵痕迹,聂千暮惯用的那对精钢鸳鸯钺,一个掉在地下,另一个深深插在墙内,旁边一道可怕的深痕,似是用刀携劈山裂石之威砍出的。
朱红山柱上连续几个寸许深的掌印,掌印四周的裂痕还在蔓延。
尸体横七竖八的挡在路上,多数是云峰阁的,也有少数不留行的。
殿内上首挂着巨大的匾额,匾额下方摆着一方花梨桌案。
殷无虞站在聂千暮身后,覆在脸上的面具泛着冷光,额角处有一小块缺损,还有一缕发丝垂落在前,看起来居然有些狼狈。
聂千暮被打的满脸是血,烂泥一样趴在桌案上,殷无虞正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
阿浔向前迈了一步,顶上碎裂的横梁支撑不住,轰然坍塌,贴着鼻子砸在他面前,吓得他连退几步,大声道,“这么激烈!”
殷无虞抬眸,短促一笑,“是挺难杀的。”
面具后的眼睛漂亮极了,眼里平静无澜,分明是久经杀戮对生命的漠然,他手中的短刀横在聂千暮咽喉处,用力切下。
活生生的一个人,立刻身首异处。
这一刀实在太快,一时竟没能出血。
说是替他杀,就真拿他的刀去替他杀,阿浔唏嘘一声,更觉得殷无虞人好了。
殷无虞割下聂千暮的脑袋,躲开断口处飙出的血雾,扬手抛给了桑令,对阿浔道,“赶紧把桶搬来。”
阿浔呆呆点头,“哦,好。”
刺鼻的血腥味充斥殿内,殷无虞甚是舒心的吸了一口气,陶醉不已,舒服的眯起眼睛。
他不愿浪费这些血,唤人用木桶接了,又把所有人轰出去关上门,大摇大摆的在人家正堂里解开衣带,泡上了血浴。
这些日不留行一直蛰伏未动,只能狙杀一些浪人游侠供他维持性命,那些人资质平平,只能用来续命难以温养,无法彻底纾解血蛊带来的痛苦。
聂千暮内力实在中正深厚,殷无虞沉醉在温热的鲜血中,眼神发黯,不由自主的掬起一小捧凑到嘴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回神放下了。
这味道他无法抗拒,却又实在厌恶。
*
宿云殿外,阿浔抱着刀,倚在朱漆柱子旁看天。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等,就像不明白刚才为什么要替殷无虞找桶一样。
其他人都各司其职忙的很,他们训练有素,效率极高,只有阿浔百无聊赖的在这围观。
云峰阁门下弟子众多,处理起来并不容易。
一直跟在殷无虞身边的那两个人,一个带人寻剿剩余活口,另一个带人去庖房烧水,以及又找了一只木桶。
他们自己人也有死有伤,受伤的在上药,死了的裹好尸,准备带回去妥善安葬。
小半个时辰后,殷无虞才开门出来,阿浔立马过去朝他喊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殷无虞用玉簪松松挽起长发,身上裹着浓重的血腥味,笑道,“知道之后,要么跟我一起走,要么就得死。”
阿浔果断道,“我跟你走呀。”
桑闻眉头一紧,凑到殷无虞耳边,压低了声音,“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疯子,怎么能带他走?”
明明只是耳语,但阿浔听力极佳,听了个一字不落,不满的叽叽呱呱,“怎么不能带我走!我很喜欢他,他很厉害,给的东西也好吃,我没地方去,我要跟他走。”
殷无虞笑了笑,瞄了一眼他怀里的破刀。
鞘不知道丢哪了,刃口都起了豁,于是指了指道,“丢了吧,回去重新送你一把。”
阿浔眼睛一亮,立刻笑嘻嘻的挤开桑闻,跟在殷无虞身后转来转去,“你很喜欢杀人? ”
“对。”
“你为什么戴面具啊?你这么厉害,就算被人认出来又如何?”
殷无虞有点冷,接过桑闻手里的鹤氅裹上,“被认出来会很麻烦。”
——“哦,你把面具摘了给我看看呗?我觉得你应该很好看。”
——“我们现在是到哪里去呀?”
——“刚刚那个吃的可以再给我一个吗?”
——“那是什么东西呀,很好吃……”
——“你为什么不说话啦?”
殷无虞推开越凑越近的阿浔,摸了颗花生糖塞给他,“......你安静一会。”
阿浔跟着他回到穹灵山庄,从进门起,一刻不停的感叹着这里的端庄豪奢,又走了许久,随殷无虞来到一处荒地偏院,见他转动机关,打开一扇暗门,沿石阶下去,有一处十分宽敞的密室,里面摆满各种秘籍和兵器。
阿浔很没有见识的嗷嗷直叫。
他一时不知看哪才好,摸摸这个,碰碰那个,眼花缭乱。
殷无虞拦住他,让他取下檀木架最高处的那只长锦盒。
“送你这个。”
阿浔疑惑的打开盒子,随即眼睛瞪得老大,取刀后拔出半鞘。
———妖刀曳影!
曳影刀身通体暗红,刀脊镌刻饕餮纹,刀刃薄而锋利,可能是见血太多,辅一出鞘,便有一股子难以掩盖的凶戾之气扑面而来。
阿浔喜欢到快要发疯,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转了几圈,回头问殷无虞,“你从哪搞来的?”
“别人家抢的。”
“真厉害呀……可你为什么没有惯使的兵器?”
“拿着累。”
“要用的时候怎么办啊?”
“随便抢一把就是了。”
阿浔看着满屋子的秘籍和兵器,又问道,“都说武学贵精不贵多,你要这么多秘籍功法干嘛?”
“才开始是想找法子治好我的病。”
“后来呢?”
“杀得高兴。”
“你是得什么病啦?”
“我身体里种了血蛊,需要一直用人血滋养,我不喜欢,所以想找一个至阳至刚,或者洗筋易髓的内功,试试能不能抵消。”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
“哦,这些你都学过?”
“差不多吧。”
“可是学的太杂不是会走火入魔?”
“那是他们蠢,不懂披沙捡金。”殷无虞的目光在木架上扫了几圈,挑出几本册子递给阿浔,“你的外功虽然灵巧,但底子不够扎实,一击不中或被人围攻久战,就只能等死,拿回去好好练,不懂的地方来问我。”
阿浔洗干净之后是个挺好看的少年人,眼睛大大的,点头时显得格外温驯,“好啊。”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去太元府替我送一样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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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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