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阁灭门之事惊起一片哗然,也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震荡。
当今武林,最上得台面,也最有话语权的五大门派,其中以太元府萧沅为首,任武林盟主;次之便是云峰阁,近来云峰阁声名日上,隐隐有盖过太元府之势。
剩下的分别是天机堂韩牧,也就是韩文宇的老爹;流云阁练重霄,青苍会程弗唯。
不留行沉寂许久突然出现,直接挑个至高门派下手,此举无疑触动了所有人的神经——他们连云峰阁都不放在眼里,还割走了阁主的头,如此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简直令人发指。
更加奇怪的是,这次他们一反常态,居然没有带走云峰阁的绝学,而是将其丢在了聂千暮的尸首旁。
武林盟第一时间聚集各方势力举办群英会,商定除害大计,与此同时,门派之间也有嫌隙猜疑滋生蔓延。
如此强悍的一方势力,他们实在想不出是怎么凭空冒出来的,又怎么能藏得住,怀疑来怀疑去,最终无可避免的怀疑到了组织内部,甚至有人摸到了答案边缘———觉得这事可能和太元府脱不了干系。
戌时,浮云掩月。
因着萧沅外出,太元府里格外冷清。
萧知玄看了看桌子上的红木盒子,又看了看眼前的古怪少年。
“殷无虞让你给我的?”
“嗯,他要你把答应过的信物给我,让我带回去。”阿浔上下打量了萧知玄一番,瘦长的手指一伸,指向萧知玄腰间的玉佩,“我看这个就挺好。”
萧知玄额角抽了抽,没理他,把屋子里的人都遣了出去,走向木盒。
红木镂纹雕花盒,鎏金如意搭扣,精致高贵,真像是要送礼似的,却怎么看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萧知玄伸出手,在触到盒身时,察觉到一丝异样,搓了搓指尖,少许暗红色的碎屑落下。
……像是快要干涸了的血。
萧知玄眉心蹙紧,掀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颗人头!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这才看清乱发掩盖下那张青灰的脸。
阿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聂千暮的脑袋哎,喜不喜欢?”
见萧知玄怔愣着没有反应,阿浔继续道,“对了,无虞还让我告诉你,不该做的事,最好不要做。”
他笑嘻嘻的以手作刀,比了比脖子,“不然你的脑袋也要装在盒子里。”
萧知玄低头看着手指上的暗红色痕迹,许久,唇边勾起森冷的笑意。
他知道盒子上那些血,是殷无虞故意留的。
谁不知道云峰阁之事是不留行所为,殷无虞还多此一举送来人头。
是在暗示他,他的手也不干净,还是震慑他,让他明白聂千暮这种顶尖高手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不该做的事不要做?
是让他乖乖闭好嘴,不要乱说话,还是让他少动些歪心思,别再打景淮的主意?
亦或是……二者皆有之。
*
直到冬至那天,景淮才回来。
门房的消息刚递进来,殷无虞从坐榻上翻身而起,外衣都来不及披,便跑了出去。
雪停了两日,化雪后的寒意却越发浓重,路面积雪已被扫净,结着一层薄薄的冰。
殷无虞像阵风似的穿堂过院,向前庭奔去,直到看见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才猝然停住步子。
西墙边的两株早梅凌霜而开,暗香疏影,红粉点点坠在枝头。
景淮站在树下,肩头盛了两三片落花,他正将手里的小木匣交给管家,俯身在交代着些什么。
还是青竹似的身姿风骨,整个人却瘦了一圈,晚霞落在他身侧,为他披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他似乎感觉到了殷无虞的视线,转过头,两人的目光在寒风中交汇。
殷无虞站在风口上,愣愣的看着他,滚着银边的白色袍衫随风扬起,贴在身上单薄见骨,随着喘息,不断有白雾在他唇边出现消散,鼻尖冻得通红,看起来委屈的要命。
“无虞?”
景淮微微一怔,刚想问他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要跑出来,还穿这么一点,就见他快步跑下白玉石阶,衣袂翻卷如云,像一只翩然而起的白鹭,疾赴而来。
然后脚下一滑,趔趄两下,消失在了众人的视平线里。
景淮,“……”
老管家,“.......”
景淮张开的双臂还悬在半空,脸上有种略显呆滞的错愕,一息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殷无虞趴在地上,被强行搀了起来,心里直堵得慌。
“疼不疼?有没有崴到脚?”
殷无虞垂目不言,倔强的摇了摇头,结果右脚刚一落地,“嘶——”的一声,又赶忙收了回去,窘迫的金鸡独立。
这下不止委屈,整个人还多了几分颓丧。
一旁的老管家悄无声息的退了两步,又悄无声息的转过身,赶忙大步流星的溜了。
景淮脱下外衣,把他仔仔细细的裹好,在他面前半蹲下身,“上来,我背你回去。”
殷无虞内心挣扎片刻,在催促声中不情不愿的趴了上去。
身子刚被托起,便没好气的嘟囔一句,“你是不是很想笑。”
景淮声音有一丝轻颤,“没有啊。”
“你整个人都在发抖。”
景淮终于忍不住,发出极低的笑声。
殷无虞气咻咻的不再说话,伏在他背后,搂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后脊处,埋在带着体温的清淡暖香中,满心怨念。
景淮扶着他的腿弯,向上颠了一下,“一个多月不见,变成哑巴啦?”
殷无虞道,“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去这么久?”
“去找玄霜草。”
“玄霜草……?你这个天跑雪山里去了!?”
“我……”景淮分明是笑了,眼里却好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茫然望向前方,“我得到一个方子,一定能治好你,药材有些难得,就耽误了点时间,现在已经找到了玄霜草,就只差最后一味药了。”
他的步子很稳,背着殷无虞跨过垂花门,走进内院,“你不是很想出去看看吗?我想早点治好你,带你四处逛逛。”
殷无虞目光微微一颤。
他很想骂景淮是不是疯了,就为争这一时半会,拿命开玩笑,话却哽在喉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许久,他闷闷的喊了一声,“景淮……”
“嗯?”
“一直往东走,会到什么地方啊?”
“润州。”
“再往东呢?”
“海陵。”
“然后呢?”
“然后就到海边了。”
“我还没有见过海呢。”
“等你好了我们就去,云游天下,看山见海。”
“真的?”
“真的,如果你愿意丢下这么大的家业。”
殷无虞眉目舒展,眼底透出澄澈的向往,“......愿意的。”
说起来,他也算去过不少地方,可是只能于暗夜行走,看不见沿途风景,在黑天暗地里奔向无尽的血腥。
是非名利,他其实并不在乎,不过是一步步被逼上了如今的位置,他想去看三山五岳,看江河湖海 ,想心无挂碍的一觉到天亮,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筹谋。
殷无虞抬头环望硕大的穹灵山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亭台楼阁,屋檐错落起伏,朱墙琉瓦。
是华堂高屋,更是囚笼。
———都可以不要的。
他想,如果真的能治好,他就什么都不要了。
景淮微微侧过头问, “在想什么呢?”
殷无虞弯了弯眼睛,很是开心,“在想今天冬至,晚上要吃饺子和豆腐。”
另一边,不远处的抄手游廊里,桑令面上阴云密布,转身就走。
阿浔和桑闻并肩而立,前者抱着手臂,朝已经远去的两个人扬了扬下巴,好奇问道,“这人谁呀?”
桑闻先是看向他哥,又看向景淮和殷无虞的背影,苍茫道,“我哥现在最想弄死的人吧。”
阿浔像个大明白一样“哦~”了一声,“桑令想弄死他,可是无虞不让桑令弄死他,所以桑令看起来很不高兴。”
桑闻恨铁不成钢的狠狠一点头,“对。”
“所以他到底是谁?”
“光风霁月,逍遥医仙,医药谷景淮。”
“这听起来,不太像是和我们一伙的呀。”
“……谁说不是呢。”
*
冬日里天黑的快,点灯侍女见他俩回来,微一欠身,退了出去。
屋内暖意扑面,错金香炉里焚着雪中春信,流烟缭绕 ,景淮把殷无虞放在榻上,欠身脱掉他的靴子,原本瘦削的脚踝鼓起一块,肿胀发红。
“这么大人了,走路还不小心。”景淮撑着膝盖直起身,动作却稍稍一顿,随即十分轻微的拧了一下眉。
殷无虞突然间眼神一凝,伸手抓住他的衣带,猛地将人带向自己。
景淮猝不及防,被扯的差点扑倒在他身上,强行稳住身形后,被粗鲁的剥开了衣襟。
他胸口缠着细纱布,一直缠到劲瘦结实的腰腹,雪白的布上沁着点点血迹。
一瞬之间,殷无虞面色惨白,下颌紧绷。
景淮一脸良家妇男的震惊,“你这,光天化日的干什么呢?”
殷无虞抿着唇不说话。
他刚才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路过来,景淮总有些僵硬的紧绷,最开始只当是憋笑,也没多想,直到刚才起身那一下,分明是有伤在身,牵扯到了。
景淮本想插科打诨蒙混过关,见殷无虞脸色差到了极点,略显尴尬的咳了一声,“......没事的,一点皮外伤。”
殷无虞轻吐出一口气,语调格外冷静,“喊大夫。”
“......”景淮简直哭笑不得,“我没事,我还能不知道有没有事吗?”
殷无虞不管不顾,一副马上要撒泼了的模样,克制着尾音的轻颤,“我不信你!青芜!去叫岳笛!”
景淮,“……我是他师哥。”
殷无虞撇开头,沉着脸不理人。
两人无声僵持着,一个敞着怀,衣衫不整的站着,一个光着脚,披头散发的坐着。
屋子里寂静无声,静到能听见青芜在院子里吩咐下人,她先是着人去请岳笛,然后又说景公子回来了,让厨子多备些他爱吃的菜。
殷无虞在外面呛了冷风,抵着心口压抑着咳了两声,景淮下意识上前半步,想伸手,抬到一半又隐忍的放了下去,“你冻着了,先穿好衣服,喝口热茶。”
殷无虞扯过云锦薄被,往身上随便一裹,还是不理人。
景淮,“……”
*
一炷香后,岳笛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整个人惊慌失措,还以为天要塌了。
屋子里的气氛诡异非常,空气像凝滞了一般,以炕桌为界,坐榻两侧各坐一个,殷无虞脸色阴沉,景淮万般无奈。
岳笛哆哆嗦嗦的问,“怎...怎么了?”
景淮一点脾气也没有,乖乖扯开衣襟,“我说没事,他不信......”
殷无虞冷冷扫去一眼,景淮立刻改口,“有事,快给我看看。”
岳笛心里疑云密布,小心翼翼的掀开细布检查,又询问了师哥一番,最后神色古怪的对殷无虞道,“这伤口看着吓人,其实浅的很,要不是背你的时候抻着了,再过几天都要好了。”
殷无虞,“……”
“你看,我说没事吧。”见他神色稍稍松快了些,景淮赶紧拢好衣服,转而指使岳笛,“你快给他看看脚,刚才崴了一下,肿的像包子一样,还闹脾气不让我看。”
岳壮丁任劳任怨。
他先是给师哥重新处理了伤口,又给殷无虞的脚踝敷上药,折腾了半个时辰,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他正抽条长身体,饭量大,容易饿。
岳笛尴尬的挠挠头,刚想说些什么,阿浔一蹦三跳的钻进屋,一边跑一边喊。
“吃饭啦!无虞!你怎么还不出来吃饭呀!今天可多好吃的啦!”
殷无虞刚歪歪斜斜的站起来,被嚷的一个趔趄,阿浔见状大惊失色,“你怎么了?!怎么瘸啦?”
“……”殷无虞表情空白了一瞬,“没怎么,扶我一下。”
“哦,好。”阿浔乖巧的过去搀住他,走出几步,回头看向纹丝不动的景淮和岳笛,不解问道, “你们为啥不走?不吃饭吗?”
景淮审视的看着他,没搭腔。
岳笛嘴角抽了抽,“走,这就走。”
等阿浔搀着殷无虞走远了,岳笛才悄悄拉了拉师哥,像个大人闹矛盾被夹在中间的孩子,无助道,“这是怎么了啊?师哥,你哄哄他呀。”
景淮没有回答,原本的情绪从眉眼间缓缓剥落,“这个人是谁?”
“无虞哥哥的远房表弟,前几日来的。”岳笛思索片刻,补充了个结语,“有点愣。”
景淮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再次望向两人离去的方向,久久沉默,眼底说不上是探究、迟疑、矛盾,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岳笛催促道,“怎么啦师哥?为什么不走?我要饿死啦。”
景淮怅然叹息,露出深重的倦容,摇了摇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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