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雪山上摔下去时,景淮脑子里空空如也。
断崖不算高,崖底积雪够厚,雪量没有完全湮灭生存希望,可坠落的眩晕,内脏被冲击的剧痛,埋葬的窒息,也差点让他没爬出来。
意志力但凡弱一点,他可能就得永远躺在那儿了。
他从混沌中抽离出来,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和本能一起支撑着他挣扎求生。
———中秋那夜他曾对殷无虞说,“哪怕要天上的仙草,我也给你摘回来。”
他不会对他食言。
后来是怎么拖着残躯去绝壁上采下了玄霜草,他试图回想过,却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空白。
他一直撑到山脚下才虚脱晕厥,再醒来时,已经被人救了回去。
说来也是巧合,救他的人叫陆辞风,原本是金陵城边一个富商的儿子,因为妻子先天体虚,有了身孕之后雪上加霜,他爱妻情深,带着碰运气的心态,也来寻传闻中的玄霜草,结果还没上山,就捡了个半死不活的景淮。
景淮分了他半株玄霜草,又跟他去了安顿妻子的地方,给她看脉开方子。
陆辞风得知他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医仙,特别开心,便问他,“你如今是不是在穹灵山庄,为殷无虞驻诊?”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关切问道,“他身子比从前好些了吗?”
景淮很惊讶,“你认识他?”
陆辞风道,“认识的,以前一起念过书,他体质不太好,性子柔善的很。”
说着说着,便打开了话匣子。
当年父亲为了让他能奔一个好前程,便四处花钱打点,硬是把他送进了金陵城最好的书院,那里全是名门世家的孩子,请的也是最好的教书先生。
父亲这么做不只是想给他一个好的读书环境,更多的是希望他和同门攀上关系,最好能被谁家收作徒儿,走上武学之路。
可怜他父亲一世精明,却没料到这些高高在上的孩子,哪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
他就是在书院里认识的殷无虞。
虽然他家境富足,可商户在江湖中地位很低,书院里的孩子们根本瞧不起他,小孩子的恶意不加掩饰,他总是被人欺负嘲讽。
和他一起被针对的,还有殷无虞,一个身在武学世家,却漂亮又柔弱的小公子。
他们对陆辞风是明目张胆的欺凌,对殷无虞却是更加隐晦恶毒的陷害、捉弄,用最戳心的话讥讽他,甚至还有不怀好意的觊觎。
长得漂亮却没有能力自保,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如果不是忌惮穹灵山庄,还不知道会发生多么龌龊的事情。
后来没多久,殷无虞生了一场大病,再没来过书院,而陆辞风,也因为环境实在过于恶劣,哭着闹着不肯再去读书。
两个人的交集,到此也就结束了。
景淮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不知道是因为殷无虞儿时的经历,还是因为他当初那句“我没有上过私塾”的谎言。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安慰他,说这也不是解释不通,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或许无虞只是爱面子不愿提起呢?
与此同时,也有一丝疑虑难以控制的冒了头,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让人毛骨悚然。
*
一顿沉闷的晚饭后,岳笛给殷无虞施针,完事之后很有眼力价的赶紧溜了,留下景淮和殷无虞单独在屋子里。
殷无虞气消的差不多了,也不吊着脸了,只剩下一点心有余悸的别扭,乖乖坐在那儿让景淮诊脉。
景淮并指搭在他腕间,轻轻按压,感受着皮肤下细微的跳动。
他平时看脉是不说话的,这次却一反常态,突然道,“这几天我还要出去一趟。“
殷无虞极其不满,“你的伤还没养好,又要去哪?”
“我当时受伤晕倒,被人救了回去,为了报答他,答应给他患病的妻子治病,顺便送几味不太好寻的药材。”
殷无虞扁了一下嘴,没说话。
他的脉象还算稳健,除了依旧有些迟涩之外,没什么大问题,景淮却没有撤开手,“说起来,救下我的人和你还是旧识呢。”
“嗯?谁啊?”
景淮的呼吸顿了顿,“……陆辞风。”
原本平缓的脉象猝然呈现出不规则的跳动。
没等殷无虞开口,他松开了手,语气轻快的岔开话题,“明日我想去灵谷寺上柱香,要不要一起?”
殷无虞神色没有丝毫异样,收回手放下衣袖,“好啊。”
“别又赖床。”
“好好好。”
景淮没有着急走,虽然殷无虞不说,但他知道他不想让他走。
暖阁轻烟,铜炉里煮着热茶,二人披衣夜坐,于灯下共读。
四下静谧,只有书页翻过的声音和沉稳的呼吸,烛光跳跃,两人的影子落在身后,时不时纠缠在一起。
直至夜深,殷无虞有些困倦的揉了揉眼睛,放下书,偏头看向景淮。
暖黄色的光很衬他,侧脸轮廓在光影里格外清晰好看。
景淮正望着虚空出神,书卷摊开放在腿上,眉宇间依稀压着心事,沉甸甸的。
殷无虞探身过去,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景淮摁下那只手,回望向他,“我在想,如果小时候能潜进穹灵山庄,早早把你偷回医药谷就好了,学不会的东西就不学,爱吃糖就赚钱给你买,带你钓鱼下棋,带你游山玩水,把你养的白白胖胖......我的房间分你一半,好吃的分你一半,小时候踩的水坑分你一半,师父也分你一半,他是个很好说话的小老头,肯定会喜欢你。”
“不过没关系,只差最后一味药了,等我找到,如果......如果一切如愿,我想带你回医药谷见见老头子,那坛子药酒我还藏着呢,取来给你喝。”
他垂眸无声的笑了笑,目光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然后我们去海边盖一个小房子,把岳笛抓去,拿他当小丫鬟使唤,他那么喜欢你,肯定心甘情愿,想吃什么了,就飞鸽传书让韩文宇送来,他家大业大,我们啃他。”
殷无虞人都听傻了,捧着茶盏呆呆的看他,眸底氤氲的光微微震颤,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景淮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别愣着了,困的眼睛都红了,睡觉吧?”
像往常一样,景淮等到殷无虞睡着,刚支起身子想走,就见身边人眉头拧起,睫羽轻颤,似乎陷在睡梦中无力撑起神志,却又拼命想要睁开眼,食指动了动,无力的搭上他的衣角。
景淮满心无奈,知道再动他又要醒了,只好侧身躺了回去,犹豫许久,动作极轻的揽住了他的腰。
殷无虞当即停止挣扎,十分配合的歪了下头,靠上他胸口,毫无防备的姿态像只猫,安静惬意。
夜阑人静,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叹,若有似无,低沉茫然。
*
清晨,灵谷寺,梵音悠远,香火缭绕。
殷无虞站在宝鼎香炉前,觉得有点滑稽。
他一个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的人,直挺挺的立在这儿,沐浴在普照的佛光之下。
身周是长年累月积攒出的檀香气味,庄严清净,来往香客执香举于眉间,念念有词,祈求佛祖垂怜。
景淮上完香,引着他穿过人群,跨入大雄宝殿。
殿内八根朱漆红柱,气势恢弘,壁画藻井极尽富丽精巧,正中三尊巨大的金身造像。
佛陀安坐莲台,低眉垂目,悲悯俯视着众生。
殷无虞在几步开外,面朝佛像负手而立,觉得困惑,还觉得有点好笑。
他不明白佛祖,更不明白拜佛祖的人。
金像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怎知世人苦厄,如何普度众生。
拜佛?
无非是心有所愿,把**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真是可笑,只有无能的人才会仰仗神佛。
景淮跪在蒲团上,深深叩首,反掌向上,起身再拜,三次之后合十于喉,起身恭敬退出几步,对殷无虞说,“走吧。”
殷无虞好奇的很,“你在求什么?”
“求天遂人愿。”
“何愿?”
“那可不能告诉你。”
迎面有人闷头疾行而来,步伐莽撞,景淮下意识揽住殷无虞,护在身侧,险险避过,很快松开了手,“我去见一下住持师父,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回。”
殷无虞点头,“你去吧,我四处转转。”
景淮好像有操不完的心,见他领口敞开了些,忍不住上手整理好,“别跑太远,别呆在风口,觉得冷了就去后面禅房躲一下,没关系的。”
“好好好,你快去吧。”
“怎么?还嫌我啰嗦了?”
景淮走后,殷无虞寻了一处长凳,倚在靠栏边看香客,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举动,还挺有意思,看了一会,发现自己老是引人侧目,便开始心生厌烦。
他很讨厌别人看他,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欣赏,或者其他什么,都讨厌,偏偏他五感又极为敏锐,总能察觉,于是起身转向连廊,朝寺院更深处走去。
走过大雄宝殿,后院两旁设配殿,左侧观音庙,右侧地藏殿,很小的两间院子,没什么香火,行至此处人烟已是寥寥。
殷无虞见这地儿清净,想也没想便跨过门槛,进了地藏殿。
院中央一樽铜炉,冷冷清清的盛着陈年香灰,铜炉后一条青石板路,通向正殿。
院子两侧的游廊上绘了彩图,殷无虞踱步过去定睛一看,怔了怔,随即发出一声不知是叹是嘲的嗤笑。
——十八层地狱图。
拔舌,铁树,孽镜,刀山,血池......
彩绘的受刑图活灵活现,触目惊心。
殷无虞抄起手臂,抱在胸前,饶有兴致的一一看过,心想,等他死了这不得轮个遍?
罪业,因果,报应。
无论是人间的规矩还是地狱的例法,都容不下他,可得小心着点,别死太早。
———“阿弥陀佛。”
慈悲和缓的一声佛号打断沉思,声音很轻,却稳稳的从身侧传了过来。
殷无虞循声回望。
僧人缓步而来,身边跟着一个小沙弥,一身单薄简朴的灰色僧衣,慈眉善目,见他回头,双手合十,打了个稽首。
“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殷无虞也没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只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壁画,神色平淡,“我只知苦海无边,却从未见过岸在何处。”
僧人又道,“善恶不辨,因果难止,种恶因,必将得恶果。”
殷无虞转过身,毫不避讳的直视他,“命由己造,不由天。”
一旁的小沙弥手捧经卷,正歪着脑袋端量殷无虞,满脸好奇。
小小的人儿心中满是困惑———明明是个柔弱漂亮的施主,眼角眉梢却没有半点温度,整个人有种异样的违和感。
小沙弥还小,还不懂那种异样,应该叫作戾气。
灰衣僧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终究只是极轻的摇了摇头。
殷无虞冲他微一颔首,向前几步擦肩绕过他们,径直朝外走去,身影一掠,消失在了门口。
僧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良晌后一声轻叹。
小沙弥不解,“师叔为何叹气?”
“叹方才那位施主诸业随身。”
僧人跨进佛殿,小沙弥倒着小碎步紧随其后,“那师叔为什么不劝劝他呢?”
僧人停步怅惋道,“天雨虽宽,难润无根之草,劝也无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