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淮怕殷无虞久等受寒,很快从禅房出来,掩上门,轻轻一叹。
他本不信神佛。
虽和慧忍大师相熟,偶尔会听经论禅,也只是觉得佛法有益,来寺庙会上香以示恭敬之心,却从不跪拜。
这是他第一次,为愿心在佛祖面前俯身。
原来人心有所求、心有所惑时,都不能免俗。
他装着沉重的心事往回走,远远看见殷无虞倚着廊柱,脸埋在领口细软的白毛里,正盯着墙上的降魔成道图,竟盯出了一种与其对峙的感觉。
即使衣裳华丽厚重,依旧能见其单薄清瘦,许是在室外站的久了,殷无虞的脸色格外苍白。
景淮又想叹气,快走了几步,“冷吗?”
殷无虞偏过头,眼里的阴郁消逝,露出浅浅的笑。
“还好。”
景淮根本不信他说的还好,见四下无人,上前捉了他的手,捂在掌心里,“是想回家,还是想去阿婆那喝碗热茶?”
殷无虞想也没想,“去阿婆那。”
灵谷寺离茶棚说近不近,说远,也没有远到非得坐车不可,殷无虞更喜欢和景淮一起漫街溜达。
前一阵金陵城内热闹非凡,不留行引得三教九流聚集于此,人一杂,事也多。
有时遇见仇家相逢,二话不说就要动手,有时各方名头相当,针芒对麦尖,谁也不服谁。
甚至在路上看迎面而来的人不顺眼,都能引起一场口舌是非,动不动刀兵相向,搞得街上鸡飞狗跳。
自云峰阁出事后,那些无头苍蝇们嗅着味,又嗡嗡的飞向了扬州,街上终于清净了回来。
殷无虞很久没有出来闲逛,现下跟在景淮屁股后面踩影子,晃悠的十分惬意。
他们到茶摊时,韩文宇和岳笛也在,后者远远看见他俩,高兴的站起身拼命招手。
景淮熟练的拖出凳子,熟练的要了两碗冰糖雪梨。
岳笛见殷无虞去找阿晏了,鬼鬼祟祟的挪到师哥跟前,悄声问,“哄好啦?”
景淮微一挑眉,还没回答,就听岳笛自顾自道,“我就知道,无虞哥哥不会真的跟你生气,那天我们一起下棋,他莫名其妙的心悸,我还奇怪怎么回事呢……这么一算,可不就是你摔下断崖的时候么,这叫什么?心灵感应啊!”
他老气横秋的拍了拍师哥的肩膀,“无虞哥哥就是被你吓坏了,他很在乎你的。”
景淮莫名挨了一顿教育,哽了一下,低声道,“……我知道的。”
说完,目光不自觉的追着殷无虞去了。
阿晏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他腿上,阿婆拿了个暖手炉,正往他手里塞,一边塞一边嗔怪道,“瞧你冻的,赶紧暖暖,阿婆给你煮杯热茶。”
殷无虞乖巧接过,“谢谢阿婆。”
有风乍起,冬日阳光透过层层枯枝,细碎的落在他身上,光影流转,好看的像是稍纵即逝的脆弱幻觉。
景淮看的胸口直发闷。
慧忍大师的话隐约还在耳边,“你心中所惑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明心见性,则尘障自消。”
他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强迫自己别开视线,起身道,“阿婆,我来帮您煮茶。”
釜中水沸如鱼目,景淮往里加了一些食盐,等水泡连绵不断的上涌时,舀出一勺,放进碾好的茶末。
虽心神不定,也做的有条不紊。
直到将茶水分入碗中,他才默然垂眸,看着澄澈的茶汤发起呆。
一旁阿婆背对着他在煮梨水,笑吟吟的念叨着无虞爱吃甜,得给他多加一块冰糖。
殷无虞抱着阿晏坐在茶桌前,瘦削修长的手指点在书页上,正耐心教小孩识字。
韩文宇和岳笛端着刚温好的酒,浅酌慢饮,说到兴起,一齐抬手碰上一杯。
没有人注意到他。
景淮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迟疑了片刻,将里面的粉末倒入茶中,端起后轻轻荡开,向殷无虞走去。
*
殷无虞接过茶碗,捧在手心里暖了一会,喝下一口,鼻头一皱,“景大夫手艺不行呀,这茶煮的也太浓了。”
他嘴里这样说,动作却没有停下,还在小口小口喝着,一边喝一边抱怨,“真是太苦了,比命还苦。”
景淮静静地看着他。
阿晏窝在他怀里念完一页,头一偏,胖嘟嘟的小脸埋进他颈窝,哼哼唧唧的耍赖,不肯继续再学。
殷无虞好声好气的哄着,喂了他一颗花生糖,“好了好了,不看了。”
……
一息,两息,三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双好看至极的眼睛却依旧清明。
景淮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却又异常平静,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充斥胸腔。
……果然如此。
悬而未决的猜疑有了答案——蒙汗药对殷无虞毫无作用。
或者说,无论是毒是药,都对他没用。
医药谷的洗骨之术记载不全,可他早该想到,百毒浸身后能活下来的人,自是该百毒不侵。
所以殷无虞根本不会中毒,他不愿意吃药,也只是因为药对他来说,除了苦,什么用都没有。
他在骗他。
他甚至不敢往更深处想———为什么他不愿意承认上过私塾,且与天宵派有过交集,殷政被灭门那日,又为什么要装作中毒。
人没必要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撒谎。
景淮压制着心底愈发涌动的情绪,手指垂在身侧,有些轻微的痉挛,失声唤道,“无虞……”
“嗯?”
两人一站一坐,殷无虞仰起脸困惑的看他,面容柔和恬淡。
看着这张脸,景淮又觉得茫然。
————也许不至于是那样,也许……会不会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景淮怔了怔,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 ,“没什么。”
殷无虞狐疑道,“你怎么怪怪的,有什么话就说啊。”
景淮从他手里抢走茶碗,“苦就别喝了,让阿婆重新煮一碗,永清街新开了个点心铺子,听说他家的四叶奶黄酥很好吃,我去买点给你尝尝。”
还没等殷无虞回答,阿晏先蹦了起来,“我也要我也要!”
岳笛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大声喊道,“还有我还有我!”
景淮应下,屈起食指敲了敲韩文宇的桌面,“你,陪我一起。”
“好啊。”韩文宇不疑有他,起身便走。
两人并肩而行,离开小巷转上正街的刹那,景淮的脸色再绷不住,整个垮塌下去。
韩文宇眨了眨眼,如堕云雾,“你怎么了?”
景淮没说话。
他这副模样实在太冷太过少见,韩文宇张了张嘴,想追问,硬是憋住没敢。
一路无言。
这家糕点铺子生意十分红火,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他俩。
景淮接过伙计递来的包裹,分了一半让韩文宇提着,等他们重新走回安静的街巷,他才开口,“青岚剑谱没能引出不留行,对吧?”
韩文宇沮丧不已,“是啊。”
“也许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收集天下武学。”景淮神色依旧冰冷,眼睫在眼角落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换成至阳至刚,或洗筋易髓的内功心法,试一试。”
韩文宇翻了个白眼,“你说的倒是轻巧,我上哪弄去。”
“一定要真的有才行吗?”景淮道,“武林盟说有,那就是有,你随便拿出一本什么,你说是,它就是。”
韩文宇了然。
指向性如此明显,他慢慢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颤颤巍巍的问,“你是不是有怀疑的对象了?”
景淮嘴角微微下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了眼天色道,“快些走吧,要变天了。”
寒风乍起,吹来片片阴云,不动声色的掩住暖阳,悄悄酝酿着一场风雪。
太元府内,萧知玄跪在书房中央,闲情不减,透过窗棱看屋外风卷落梅。
一声压抑着怒气的质问劈头向他砸去。
“为什么去星曜楼?!”
萧知玄无奈的低下头,觉得这个问题甚是无聊。
去一个用钱买人命的地方,还能为了什么?
星曜楼内十四星宿,十四名顶尖杀手,只要出的起银子,想要谁的首级都可以,无非是价钱高低。
他去买景淮的脑袋,价码还挺高,但他勉强负担得起,所以就去了。
萧沅见他一声不吭,厉声呵斥,“说话!”
萧知玄从容答道,“偶然路过,去见一下故友。”
“故友?星曜楼里能有你什么故友!”
这副睁眼说瞎话的模样让萧沅越发怒不可遏,积愤中抄起笔洗朝他扔了过去。
萧知玄不躲,任由青瓷圆洗砸在额角,很快,鲜血混着墨汁流了下来,流过眼睫,模糊了视野。
萧沅双目布满血丝,狠狠指向他,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声来,“萧知玄,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哥是怎么死的?我忍了你这么多年,任由你胡作非为,只因为你是我仅剩的儿子!”
听到这儿,萧知玄嗤笑出声,抹掉脸上的血污,也不跪了,起身抚平衣角,讥诮道,“哦,如今我不是了,对吧?”
萧沅没料到他竟敢如此大逆不道,一时愕然,“谁准你起来的!”
萧知玄挑着笑,直勾勾的盯住父亲,“可你自作多情的想要认回景淮,人家却未必愿意吧!”
“你!”
“砰——!”
萧知玄被当胸一脚踹的直飞出去,撞翻花几后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他捂着胸口不住呛咳,腔内气血翻滚逆行,顺着喉管直往外涌。
萧沅厌恶的睨他一眼,甩手走向门外,高声喝道,“来人,把他捆起来,扔去地牢!”
萧知玄用拇指抹掉唇角洇出的血迹,无甚所谓的笑了一声。
“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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