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殷无虞不怎么高兴的早早起了床,一眼看见外间坐榻上的景淮。
他身上只搭了条薄毯,手撑脑袋合着眼,看姿势就知道睡的很不舒服。
“醒了?”
听见动静,景淮揉了揉眼睛,刚直起腰,便发出“嘶”的一声,连忙左右扭动脖子,用力揉了揉肩膀,“没再做噩梦了吧?”
“没有。”殷无虞蹙眉,不满道,“你怎么能睡在这?”
“见你睡的不太踏实,就没敢走。”
“秋寒夜凉,这样很容易伤风。”
景淮似乎觉得这话有意思,撩起眼皮看他,揶揄道,“我身子骨可好着呢。”
殷无虞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一时语塞,悄悄翻了个白眼,“.......没必要的。”
景淮并不赞同,“有的吧,毕竟收了你那么多银子。”
殷无虞脸一垮,“哦。”
景淮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存了心想再逗逗他,还没开口,门外先响起了青芜的声音。
“主子,宗族的人已经到了,在前堂等您议事。”
殷无虞本就不怎么美妙的脸色,立刻更难看了一些,阖了阖眼,许久才道,“知道了。”
景淮在一旁瞧着,温润的眼眸映着晨曦,目光澄澈。
他用食指轻扣一下檀木桌面,“我先回去补会觉,等你忙完,我们去后山钓鱼,再摘点柿子吃,好不好?”
殷无虞可怜巴巴的点了点头,“好。”
景淮起身,半轻不重的拍拍他,像是安抚,而后转身走向门外,跨过门槛时,被朝阳刺的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高挑匀称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了院门口。
难怪都说名医景淮风姿淬美仪态不凡,这一身的倜傥加上一副好皮囊,放在哪里都格外惹眼。
殷无虞看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低头一哂,唤来侍女洗漱更衣。
*
穹灵山庄的前堂富丽堂皇,庄重而气派。
堂中东西两侧摆着两排红木椅,上首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云福纹太师椅,主座上方匾额沉稳厚重,中堂字画皆出自名家之手。
来客早已依序入座,只有主位和最前方的客位还空着。
殷无虞他爹是家中长子,除去早已出嫁的妹妹,下面还有三个弟弟,老二殷绍,老三殷政,老四殷立。
那个空着的位置,本该属于殷绍。
“奇怪,明明是殷二爷张罗着要来,结果自己迟迟不到。”
“谁不知道他喜欢逛窑子呀,大概是又喝多了吧。”
“这下可怎么好,谁来主持呢。”
“三爷不是还在这。”
“可是……二爷答应我们的事……”
那些旁系血亲等的无聊,四下里交头接耳,说到这,大家短暂的停顿了一下,都在各自考量着些什么。
只有殷政和殷立端坐在前,一言不发,各自的长子侍立于身后,皆是身姿挺拔,仪表堂堂。
那些闲言碎语,似乎根本落不进他们耳里。
一盏茶的时间后,殷无虞裹着氅衣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向来寸步不离的桑令和桑闻。
窃窃私语声停下,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殷无虞身上。
殷政的眉心拧作一团。
这才初秋,殷无虞就已经穿上了这样厚重的衣裳,习武之人多不畏寒,他却连普通人都不如。
那种单薄清瘦再加上温驯无害的模样,除了个头高些,无论是气质身段,哪有一点男子气概。
殷政忍不住开口,口气算不上好,“听说嫂夫人从医药谷请来了景淮,怎么,身子还没有好些吗?”
殷无虞挤出一丝笑容,怯声怯气道,“劳三叔挂心,已有好转。”
不知是谁哼笑了一声,颇为不屑,殷政凉凉的目光扫了过去,那人顿时噤声。
他正色道,“我也不绕弯子浪费时间了,今天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殷无虞垂下眼,“三叔您说。”
殷政问,“江湖上‘不留行’的传言,你应该听过吧?”
“听过。”
殷政的长子殷玉辰一直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站在一旁,闻言不禁笑道,“堂兄弱不胜衣,不常出门走动,难得还知道这些江湖事。”
殷政侧头低声呵斥,“辰儿住嘴。”
殷玉辰无所谓的耸耸肩,挑衅的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向殷无虞。
殷政板着脸,不急不缓道,“如今这般人人自危,你有什么打算吗?”
殷无虞看起来有点茫然,似乎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暂时…还没有。”
殷政接道,“所以,我担心《悬明剑诀》留在你那,会威胁到你的安全。”
殷无虞还没来得及张嘴,便又被打断,殷玉辰收起折扇,语调上扬,“我们担心堂兄安危,想暂时替你保管剑诀,如今这种状况,剑诀可是个烫手山芋。”
殷无虞磕磕巴巴的想反驳,话一出口却没半点底气,“可…可是悬明剑诀最后一重,只有继承人能…能……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
殷玉辰笑意更加玩味,“规矩都是人定的,情况特殊,只能变通一二,我们也是一片好意,总不能让堂兄身陷危险之中,更不能让祖传秘籍落入贼人之手,是不是?”
殷无虞仓皇的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该怎么分辩。
那些旁系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一样,再次开始议论纷纷,他隐隐听见有人讥诮道:
“反正他那个样子也练不成,干嘛占着茅坑不拉屎,搞不好还会带来灭顶之灾。”
“就是,明哲保身不好吗?万一不留行当真杀来,连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趁早交出剑诀吧,当个富贵闲人多好。”
……
见气氛到了,殷无虞又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殷玉辰越发咄咄逼人,甚至连言语中的讥讽都懒得掩饰。
“堂兄自小心思柔善,还记得儿时玩乐,连一只野兔都不愿伤害,实在是……不忍心让堂兄搅入血雨腥风当中啊。”
殷立殷老四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存在感,只安静的坐在一旁,从头到尾未置一词,刚一抬头,正好撞上殷无虞求助般的目光。
他思索了片刻,开口表态。
“无虞倒也不必纠结,你三叔是念你身体不好,为你和嫂夫人考虑,秘籍只是暂时替你保管,等不留行归案后自当归还,况且,无论怎么说,掌门指环还是由你戴着的。”
言下之意,乖乖交出剑诀,庄主的虚名还可以留给你。
最后的砝码也倒向了另一端。
殷无虞一一看过众人,看过那些不屑的嘲讽和打量的目光,低下头闭上眼,满心愁苦。
这些旁支血亲,说起来是血脉相连的一家子,实则一直蠢蠢欲动暗怀鬼胎,这些他一直知道,只是没料到他们如此堂而皇之。
他好歹是穹灵山庄的主人,是名义上的宗族之首,这些人却没有丝毫商量的意思,仿佛只是来知会一声。
前堂内呱噪嘈杂,气氛异常紧绷。
殷无虞恍如一株凋零倾颓的花,陷在漩涡之中,好像快要被人言和目光溺死。
殷政觉得他说了又不算,多说无益,干脆让人去请了殷夫人,大家就这么各怀心思的等着,手边的茶一盏接着一盏。
直到———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连祖宗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一道低沉却威严的女声乍然响起,打破一室的不怀好意。
殷夫人一身黑缎锦服,背着门外天光,在簇拥中气势汹汹的走进来,头上的珠钗随着步子叮当作响。
殷无虞像看见救命稻草般眼睛一亮,连忙从主座起身,退至一旁。
殷夫人坐下后缓缓环视过众人,眉眼冷峻,语调隐忍克制,“既然剑诀在我们手里,我们自会想尽办法好好保管,诸位就不用操这个闲心了吧!”
殷政早就不待见她,不屑一瞥,“你有什么办法好好保管?是靠你母家外族千里之外的庇护,还是靠你这个宝贝儿子?”
殷无虞站在母亲身后,一声也不吭,双手垂在身前交握,手指绞在一起。
殷政义正严辞,殷夫人反唇相讥,双方你一言我一语来回拉扯,吵得面红脖子粗,格外激烈。
殷无虞将头埋的更深了些,只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赶紧混到结束。
他想躲,但别人未必肯放过他。
殷玉辰目光灼灼的叨住他,突然道,“堂兄就打算这样,一辈子躲在母亲身后吗?”
不等殷无虞回答,他向前几步,握住身侧剑柄,唇边勾起笑意,“不如这样,就向众人证明一下你有能力保管剑诀,如何?”
话音刚落,佩剑“仓啷”出鞘,刹那间向殷无虞刺去!
剑芒骤起,寒光流转的剑尖映在殷无虞惊惧的瞳孔里,转瞬已逼至眼前。
他在慌乱中踉跄退后,桑令和桑闻立刻挡在他身前,冷着脸齐齐拔剑!
眼看着双方即将短兵相接,殷玉辰却在最后一刻停下动作,笑了。
想要的结果,他已经得到了。
他轻蔑的看了殷无虞一眼,归剑入鞘,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废物。”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明目张胆的要抢了。
殷立一直置身事外,这时才出来和一和稀泥,“一家人,好好说,不要伤了和气。”
“就是,大家都是一家人,好说好商量,干嘛非要撕破脸呢?”
“把剑诀交给有能力的人吧!”
“事到如今,不要再固执啦。”
人们随声附和,翻来覆去就那些车轱辘话,个个立场分明。
殷无虞状似无助的扶住母亲肩膀,背过众人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殷夫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底下那些蠢蠢欲动的殷氏血亲,许久,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论文,你们嘴多,我们说不过,论武,你们势强,我们打不过。”
她笑的诡异,灰心般闭了闭眼,“好啊,我倒看看你们,如何保护好这本传家剑诀。”
一场闹剧终于在殷夫人的妥协中落下帷幕,她疲惫的一挥手,差人去取《悬明剑诀》,随即偏头看了殷无虞一眼。
“你不舒服就先回去吧。”
殷无虞一怔,很快唯唯诺诺的俯身应下,却在靠近她时低声说,“那就劳烦母亲,一定把剑诀交到殷政手里。”
这一切都太快也太过轻微,没人看见殷无虞眼底转瞬即逝的笑意,和殷夫人惶然无策的复杂神色。
等殷无虞再抬起头时,还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浑身都是落败者的潦倒和懦弱。
离开前,他不动声色的朝桑令使了个眼色,后者微一点头,留在殷夫人身边,并没有随他一起离开。
殷夫人咬牙攥起拳,呼吸间有些轻颤。
*
另一边,景淮的回笼觉没能睡着,又闲极无聊,叼了根草杆子四处乱逛,顺便看看除了垂钓以外,还能不能找点其他乐子。
穹灵山庄宅院楼阁集中在南面的平地上,后院一直延伸到山脚。
今日前堂人多,他不想凑热闹,干脆一路朝北,穿过后花园和一条崎岖山路,结果越走越荒。
走到最后满地枯枝败叶,杂草丛生,凉风卷着萧条刮向深山,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了。
就在他几乎打算折返时,远远看见山脚下有一座小院,突兀的立在荒地里。
朱墙黄瓦,颜色艳丽,看来建起的年头并不太多。
如此隐蔽又远离人烟的地方,建座院子做什么?
景淮疑惑的提步向前,直到离院子大概数十丈时,突然被人喊住了。
“景公子留步。”
景淮循声偏过头。
来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剑眉星目高大英武,脚步声即轻又稳,一听就知功夫不浅,可他居然穿着一身杂役衣裳。
那人抱拳一礼,态度恭敬又漠然,“那里公子不能过去,抱歉。”
景淮笑了笑,微微颔首,“应该抱歉的是我,不该随意乱走,失礼了。”
“景公子言重,您是贵客,我送您回去吧。”
景淮侧过身,请他带路,临走前疑惑的回头看了一眼,半眯起眼,轻轻动了动鼻子。
他嗅觉一向极为灵敏,总觉得好像隐隐闻到了一丝咸腥味。
可这气味实在太淡,一闪而逝,再闻就闻不到了,让人闹不清是不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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