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灵山庄的节日气氛很割裂。
喜庆也算得上喜庆,四处挂着红彤彤的灯笼,摆了菊花海棠,家宴上尽是美食美酒,新鲜的石榴葡萄,该有的桩桩不落。
奇怪的是人。
无论是穹灵山庄的仆从侍卫,还是殷无虞母子,大家都和平时一样冷冷淡淡,好像过节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把该走的过场走一遍。
往年殷家几兄弟无论情不情愿,都得笑呵呵的来做个样子,席上好歹有点人气,现下殷绍下落不明,殷政流言缠身,唯独殷立带着夫人和年纪尚小的幺女,来吃这顿食不甘味的团圆饭。
席上萧索清寂,大家各吃各的,互相连客套几句都不愿意,只有殷无虞的心情还算不错。
景淮手巧,拆解起螃蟹速度极快,壳剔的干净,蟹肉又完整,攒在碗里递给他,用银勺舀起,两口一只,畅快淋漓。
殷无虞吃的正高兴,景淮却擦了擦手,不给剥了,说是螃蟹性寒,他体弱气虚不宜多食,尝尝得了。
殷无虞不服气,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拉扯,惹得殷夫人冷冷一眼扫来,才双双老实下来。
而后是奉着新鲜瓜果,登阁焚香,祭月祈福。
高楼上,凭栏处,青墨色的夜幕中皎月当空,银辉如水。
殷无虞问侍女要了块月饼,从中间切开,递给景淮一半。
景淮从小在医药谷长大,他们那儿不兴这些礼数和彩头,逢年过节虽然热闹,却总是过的乱七八糟,他直觉这个举动应该有什么含义,但一时间又有点摸不着头脑。
殷无虞解释道,“月饼分吃,寓意和睦圆满。”
景淮饶有兴致的把月饼举到眼前打量一番,咬了一口,“我的待遇已经这么好啦?”
“说的我好像对你很差一样。”
“不给殷夫人吗?”
殷无虞愣了愣,“她不喜欢这些。”
景淮一直觉得他们母子俩的关系很怪,和整个穹灵山庄一样,有种诡异的压抑和矛盾感。
别人的家事他不好多嘴,还有点心疼殷无虞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便起了心思逗人,边吃边叹气,“吃上这半块月饼可不容易,刚来的时候,有些人成天垮着脸,阴沉沉的,也不搭理人,如今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殷无虞果然瞥他一眼,“你一来就要拿针扎我,喂我苦药,当然不愿意搭理你。”
景淮直笑。
两人的发丝被秋风扬起,于半空中一触即落。
殷无虞突然问,“等我的病好了,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景淮的笑意一散,很快又重新拾回,“我在这里还有别的事要做,如果殷公子不赶我走,我很愿意赖在穹灵山庄蹭吃蹭喝。”
“不留行的事吗?”
“嗯,你知道?”
“你来这,本就不止是为我治病。”
景淮歪头凑到他面前,盯住那张闷闷不乐的脸,“怎么不高兴了?”
“没有。”
“就是不高兴了。”
殷无虞撇开脸,“如果病治不好呢?”
景淮哪能忍受旁人对他医术的质疑,决然道,“不可能,哪怕要天上的仙草,我也给你摘回来。”
殷无虞目光微微一凝,低下头。
景淮略显不满,“怎么的,不信啊?”
“信,怎么不信。”殷无虞默然半晌,又问,“如果不留行的事查不出来呢?”
“可别乌鸦嘴。”
“你是想抓出他们吗?”
“当然。”
“抓出之后要怎么办?”
“那就是武林盟的事了。”
“你又不是武林盟的人,为什么要管那么多?”
“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殷无虞自顾自的点头,身侧映着一轮满月,衬得人异常孤寂冷清。
景淮面上划过一丝浅淡的无奈,“高处风寒,你这几日身体又不怎么好了,要发呆也不能在这里发。”
经他提醒,殷无虞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垂在身侧的指尖哆嗦着,微微发麻。
距离上次“药浴”将近半月,寒意和虚弱重新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爬满全身。
沉疴痼疾陪伴了他太多年,居然都快要习惯了。
殷无虞自嘲一笑,低声说,“我要去看灯会。”
景淮不太赞同的抱起手臂,刚想拒绝,殷无虞先把话堵了回去。
“是你自己说要陪我去的。”
景淮,“……”
*
十里秦淮,花团锦簇,灯烛华灿。
岸边游人比肩接踵,夜市摊贩大吆小喝,临水的酒家用绸缎搭建彩楼,里面传来阵阵笙竽仙乐。
无数盏水灯浮在河面,景色颇为壮观,点点橙黄随着水流飘摇远去,灿如繁星。
景淮买下两只水灯,木板垫底,上面两只竹木绫绢扎的兔子,中间一小截香烛,烛光颤颤摇曳。
殷无虞接过纸条执笔落字,打算放进灯笼里,刚写完一个“安”,景淮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响起。
“剑使的不好,字也不怎么样,晚上回去给你的手也扎上几针。”
殷无虞捂住字条,回头瞪他一眼,刚要说些什么,景淮赶紧剥开一颗花生糖塞进他嘴里,“先写,继续写。”
殷无虞鼓着腮帮子,也懒得跟他计较,认真写完“安康喜乐”四个不怎么好看的大字,卷成小卷,小心翼翼的塞进兔子灯里,俯身靠近水面放下,轻轻向前一推。
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带着他最大的夙愿渐渐远去,汇入一片灯海。
树梢屋檐四处都是各式各样的花灯,暖洋洋的红光映衬着,显得殷无虞气色都好了许多。
他转脸去抢景淮的灯,景淮错身躲开,护着不给。
殷无虞怒道,“你都看见我的了!”
“我就只看了一个字。”景淮眼疾手快,连忙弯腰把灯放了,“看了就不灵了。”
殷无虞还想伸手去捞,景淮赶忙把人往回拖,“灯也看了,糖也吃了,这下可以回去扎针了吧?手凉的像冰块一样。”
中秋夜,花好月圆,街市弥漫着欢声笑语,入夜不休。
殷无虞精神不济,回到家中居然还闹着要赏月守夜,被景淮连赶带轰的摁在床上,没一会就开始眼皮打架。
景淮在他枕边悄悄放了个泥彩塑兔儿爷,小小一只,憨态可掬的拿着捣药杵,守着他似的。
直到殷无虞呼吸逐渐平缓,安然入梦,景淮才轻手轻脚的离开。
直至后半夜,金陵城内的喧嚣终于有了偃旗息鼓的迹象。
而此刻,城中东北角一处宅院灯火齐灭,一场血腥杀戮拉开了序幕。
*
景淮原本打算明日启程回医药谷,这一去得好几天,走之前他不放心,想着今天去给那些尚未痊愈的病人留些药和医嘱。
殷无虞前一晚闹腾耍赖,非得跟他一起去,结果人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等的景淮愁绪如麻脾气散尽,才困啾啾的爬起来。
他俩一出门,就被街上在恐慌中四处奔走的人群撞了个趔趄。
景淮连忙抓了个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慌里慌张的指向身后,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死……死人了,好多死人!”
天霄派在金陵城东北角最边缘处,远离闹世,和穹灵山庄不同,他们并非世家,而是广纳天下弟子的门派。
一夜之间天霄派内的活物无一幸免,全部死绝,门主下落不明。
比以往更加恶劣的是,不留行这次不止杀人夺宝,还恶意曝尸。
古朴雄伟的天宵派高门前,四个关门大弟子被吊着脖子挂成一排,面目青紫肿胀,舌头拖的老长,栓他们的麻绳拧了劲,带着尸体随风打摆旋转。
因为那里人烟稀少,他们愣是挂到日高三丈,才被一个拾荒的乞丐发现,乞丐当即惊呼逃跑,满口喊着“杀人了杀人了”,这才招来人群。
景淮闻讯而来,韩文宇到的更早些,刚想跟好兄弟打声招呼,却被当作空气直接无视。
景淮神色凝重,迅速侧身捂住身旁人的眼睛,“别看。”
他的手几乎遮住了那人大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下颌线条,墨玉般的长发半掩住颈脖,骨骼纤弱,仿佛用点力就能将其折断。
韩文宇收回抬到一半的手,内心深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让随从放下尸体摆成一排,景淮安顿好殷无虞,过去一一检查,晃了晃手里那条软塌塌的胳膊。
“全身筋骨尽断,连手指都没放过,断面有血肿,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一截一截敲断的。”景淮伸手抬起尸体的下颌,“颈部缢痕处有瘀斑和轻微擦伤,是在没什么反抗能力的情况下,活活吊死的。”
韩文宇目不忍睹,骇然道,“这得有多大的仇?”
景淮不语,起身回头看向大门深处。
通往正殿的白玉石道上血肉淋漓,目光所及之处净是泼溅状的暗红和残肢,隔不了多远就有几具尸体,歪七扭八或躺或伏,看穿着,有小厮也有弟子,甚至还有一个幼小的孩子,后脑扎着长生辫,大大的眼睛瞪着天,下半身被拦腰砍断,死不瞑目。
场面极其惨烈,浓郁的血腥味连风都吹不散。
景淮铁青着脸,牙关紧闭。
那是种骨子里沸腾起的愤怒和憎恶,冲刷着四肢百骸。
殷无虞被勒令呆在原地不准乱跑,一阵腥风刮过,凌冽寒意顿时浸透全身。
他咬着糖遥望景淮,漠然的想着,还真是温良端方,嫉恶如仇。
他低下头拢了拢衣裳,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衣料摩擦声,骤然回身斜瞥。
阴冷戾气在他眸底一掠而过,转瞬间又变回了惯常的和顺无害。
萧知玄没有错过那眨眼间的真实,却也只是轻挑了一下眉,他手里托着一只香囊,嘴角噙笑,“这个,是你的吗?”
殷无虞垂眸一看,是景淮给他新做的安神药香,他一直随身系着,顶部的绳结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
“是我的,谢谢。”殷无虞冲他笑了笑,刚打算接过,身侧突然横插出一只手,快他一步夺走香囊。
“谢了。”
景淮用手掂了掂香囊,和萧知玄四目相对,眼里没有半点温度。
殷无虞被他悄无声息的挡在身后,眨了眨眼,有点懵,有点觉得不太对劲。
这两个人明明都在笑,却硬是笑出了一股快结冰碴子的寒意。
萧知玄道,“别来无恙啊。”
景淮回,“你也一样。”
“看来这位就是穹灵山庄庄主,殷无虞殷公子吧。”萧知玄的目光越过景淮,落在殷无虞身上,斯文儒雅的朝他微一颔首,“在下萧知玄,幸会。”
殷无虞悄悄睨了景淮一眼,又往他身边靠了靠,很是敷衍道,“幸会。”
他看看景淮,又看看萧知玄,看了几个来回,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这两个人长得实在有几分相似。
萧知玄是武林盟主萧沅的儿子,萧知玄和景淮年龄相仿长得又像……
看来传言不假,难怪都给不了对方好脸色。
在殷无虞悄悄打量萧知玄的同时,萧知玄也在打量他,脸上挂着若隐若现的笑容,风度翩翩,心情微妙。
殷无虞果真是漂亮。
今天凑近了看,比那天遥遥一望还要惊艳,病态绮靡,却漂亮的并不端庄,让人想要亵玩凌虐。
即使这人看起来单薄孱弱,但他能握住穹灵山庄这么多年,能让那些高手甘心屈居人下,怎么可能是个任人揉搓的软柿子?
倚仗母亲这种浮于表面的传闻,萧知玄是不会信的,因为他分明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直觉告诉他,殷无虞绝不简单。
不过,这层不简单,倒让人更想把这个漂亮的人儿剥干净看个明白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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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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