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二十二年清明，江城飘着微雨。街上只有一二行人，隐在雨雾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这一天我行了三千里路，横跨襄渭两城，赶到江城寻一个故人。
江城的巷子里有卖酒的商贩，我买了一壶“相思醉”——其实就是杨梅酒，只是要取个好听点的名字当噱头罢了。小商贩取酒的时候与我攀谈道：“我看公子像是从外地赶来的。不知公子来江城做什么？”
我笑笑，道：“我与故人有约，今日特来赴约。”
陆满舟捡到贺渡是在雍城。那天是个雨天，贺渡和街边的乞儿们抢一块烙饼，贺渡瘦弱，被那群乞儿摁着打。
这时陆满舟出现了。他赶走那群乞儿，犹豫一会，转身边向贺渡走来边从怀里掏着什么。贺渡挣扎着起身，坐在地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贸然出现在这里的这个男人。直到陆满舟蹲在他面前，手里骤然传来一阵温热，他才看清——一个肉包。
陆满舟打算走了，他站起身。眼前这个孩子与他萍水相逢，再多的，他也帮不了，他或许自身都难保。贺渡拽住了陆满舟的衣摆，却只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陆满舟只得又蹲下身。“我就剩这一个肉包了。”男人声音里透着一点无奈。
怎奈贺渡还是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也不说话，就这么拉着他。
陆满舟叹口气，抬手撸了撸贺渡的毛，笑道：“我是亡命之徒，背了一身人命债，你跟着我，没活路。”
贺渡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我本来也没活路。”
……
陆满舟沉默了。他静了好半晌才拍拍贺渡的脑袋，道：“走吧，我们去吃饭。”
那个时候陆满舟才从万人敬仰的将军变成亡命之徒，身上还有点银子，他买了酒和肉包子，又另给贺渡买了件衣服。
客栈陆满舟也不敢住。怕被人围了。所以他只能带着贺渡住在郊外的山洞里。陆满舟生了火，就靠在洞壁上喝起酒来，贺渡缩在角落默默地啃着包子。
陆满舟觉得好笑：“你那么怕我刚刚还硬要跟着我？”
贺渡抬头看着陆满舟：“不怕。”
陆满舟看着他的样子笑笑，抿了口酒又开始询问起他来：“小乞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生辰是什么时候？”
陆满舟问题太多，贺渡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良，他咽下嘴里这口包子，才回答说：“我叫贺渡。”
陆满舟愈发来劲，笑着伸手勾住贺渡的脖子，把他勾到怀里，揉揉他的脑袋：“那俩字怎么写？我还有两个问题呢？怎么不回答？”
贺渡憋着一口气，双手抵着陆满舟的臂膀，从他怀里挣出来。然后迅速退到原来的位置不说话，一双眼睛充满戒备的盯着陆满舟。
“你这孩子真别扭。”陆满舟轻笑道，饮下最后一口酒，抱着剑睡到洞口去了。
陆满舟半夜不敢睡死，别问，问就是怕被偷袭。陆满舟睡得迷迷糊糊，听到身旁有动静，猛地睁眼拔剑，将剑抵在来人的脖子上，结果定睛一看，发现来人是贺渡。
贺渡大概是被吓傻了，瘫在地上不敢动，呆呆看着离他脖子一寸远的剑锋。陆满舟忙收了剑，把他拉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开玩笑道：“半夜鬼鬼祟祟摸来做什么？暗杀我么？”
贺渡沉默着不说话，陆满舟笑道：“怎么？你小子一个人睡还害怕不成？”
贺渡点头：“嗯。”
陆满舟抱着剑，挑挑眉：“我在这洞口守着呢，你怕什么？”
贺渡终于抬起来头，看着陆满舟。贺渡生了双好看的杏眼，看着教人心生怜惜。陆满舟无奈道：“你靠着篝火好好睡觉，我守着呢。就算追杀我的人真找到这了，我也会护着你的。”
贺渡盯了陆满舟一会儿，而后似乎从这句话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转头睡觉去了。
陆满舟十四岁时随父出征，十五岁时父亲战死沙场，陆满舟接替父任，当了将军。两年时间，他攻下十二城，为当今的皇帝李启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到了陆满舟十八岁，李启稳坐江山，于是乎，飞鸟尽，良弓藏——一夜之间陆满舟从将军变成了通缉犯，描着他画像的海捕文书漫天乱飞。陆满舟从京城出逃，一路向南，途中捡到了贺渡。
这些是陆满舟告诉贺渡的。陆满舟是个话痨，在逃难路上也不忘记唠嗑。相比之下，小了陆满舟七岁的贺渡到显得更沉静些。
贺渡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安静地走在陆满舟身侧。贺渡的年龄，生辰都是路上陆满舟慢慢问出来的。
“你生辰在正月廿五？惊蛰？那不就明天吗？”陆满舟一边往水囊里灌水一边笑着问贺渡，“要不要我给你过个生辰？要不要生辰礼？”
贺渡瞥他一眼：“你有钱？”
陆满舟干笑了两声，道：“没钱也可以过生辰嘛。我明天给你打只野兔给你吃？”
贺渡扭过头不去看他，陆满舟笑嘻嘻地揉揉贺渡的脑袋：“又生气了？别气了，快来吃鸡腿。”说着去撕那只被叉在树枝上烤的山鸡。
正谈笑间，数支羽箭向两人径直飞来。陆满舟反应极快，将贺渡向左侧一推，自己向右侧一滚，堪堪躲过。
那帮人见一击不中，又弯弓搭箭。陆满舟一面拔剑出鞘，一面向贺渡喝道：“跑！”贺渡却直直向陆满舟扑过来，双手箍住陆满舟的腰。陆满舟一时动弹不得，只得先挥剑将飞来的箭斩断，而后将贺渡拦腰抱起，纵身跃上树梢，扬长而去。后头的人见陆满舟逃了，也不藏了，尽数涌出，追赶陆满舟。
这厢间陆满舟抱着贺渡飞奔，贺渡却不老实地扭来扭去。陆满舟道：“你要是想掉下去被他们抓住尽管扭！那些人手段阴毒得很！你要不怕死尽管扭！”贺渡闻言也不敢动了，任由陆满舟抱着。
陆满舟本来轻功好，甩掉他们不成问题。可现在手里抱了个贺渡，根本逃不快。不一会儿便有一人追了上来，一剑刺向陆满舟。贺渡下意识叫道：“小心！”陆满舟侧身躲过，跃下树梢，扭头一看，惊道：“孙霄？”
孙霄也不言语，挺剑来刺。陆满舟一手放下贺渡，将他护在身后，一手举剑还击。孙霄先前在军中时本是陆满舟的副将，武功逊于陆满舟。如今陆满舟一边要护着贺渡，一边要应付孙霄，且战且退，竟和孙霄打了个平手。
过了数招后，孙霄瞧出陆满舟身后那孩子是个累赘，便道：“将军不若舍了这人，跑得到快些。”说着挥剑劈向贺渡。陆满舟没料到孙霄会直接绕过自己去攻击贺渡，一时情急，将身一转，竟直接用手去抓剑。孙霄一惊，慌忙收剑。陆满舟手腕一翻，挑飞了孙霄的剑，然后又抱起贺渡，施展轻功，绝尘而去。
这次贺渡也不挣扎了，连带着呼吸都放轻了点。陆满舟给贺渡买的衣服很薄，贺渡能清楚地感受到背后的温热——那是陆满舟的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贺渡揪着陆满舟的衣领，莫名觉得烦躁。
陆满舟抱着贺渡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确定后面没人才敢停下，这是都已经是晚上了。他把贺渡放了下来，生了火，借着火光查看伤势。贺渡也凑过来。见陆满舟手掌被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皮肉外翻，鲜血淋漓，当即怔住了。
陆满舟开玩笑道：“看来明天不能给你过生辰了。”说着取出水囊倒水，清理伤口。贺渡站在一旁看着，手足无措，许多想说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最终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扔下我？”
“啊？”陆满舟正在上伤药，闻言一顿，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扔下你？怎么说我以前也是个将军，还不至于沦落到要靠牺牲一个孩子来换自己的周全吧？”
贺渡不说话了，好久才低声嘟囔了句话。陆满舟没听清，抬头去看贺渡，却见贺渡扭过了头，咬着唇，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陆满舟：“你这……受伤的明明是我。”
贺渡又扭头看他，忽然想起自己眼泪还没擦，慌乱地抬起手想擦眼泪，陆满舟先抬手替他擦去了。
“不过你确实拖我后腿了。”陆满舟一手支着下巴，拿一双桃花眼看着贺渡，贺渡有些气恼地瞪向他。
“所以，以后我会教你武功。”贺渡一怔，陆满舟继续道，“这样以后你离了我，也有力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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