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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南锣

晚风已经抚去,水面上透着的一缕微光缓缓晕开;太阳还在懒散的早起,正要开始驱散这一整夜的黑暗。晨被泪水打湿了衣裳,变得朦胧起来,迟迟不肯现身,这是被太阳亲吻住了,在那温柔乡中分不出身来,陶醉了片刻,才让一抹蔚蓝划开天空。

我坐在屋里,待破晓第一缕光照慵懒地洒落下来,享受着霜降后这被恩赐的温暖。我凝视着它,它也凝视着我,它温柔,也刺眼;羞涩,也奔放;热烈,也深沉。

晨光熹微,晓雾蒙蒙,这是城北的晨。

“吴叔啊,醒了没,城北要发展,要建设,您得多支持我们工作。”门口传来喊声,把我从这祥和中拉了出来,那是拆迁办工作人员的喊声,我都忘记这是半年里来的第几次了。

“叔,您要执意不搬迁的话,剩下最后这几户,也会被拆的。到时候被当成无主坟墓处理就不好了。不白迁,政策有赔偿,旧坟换个位置也是换个风景,再说了,都是为了城北。”

无主墓?我心想什么无主墓?兴冲冲地走去门边:“什么无主墓,我人还在呢。你们每次来就和我扯赔偿?我缺你那万八千的?”

“是的叔,这不才天天来找您,这是加强和改进耕地保护,都要迁,就差您这最后一户了。”

我也不想理他们,这群老小子坏得很,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亲切,唬起人来一点不含糊,从最开始的停我水电,到后面让外包拆迁工人唬人,又吓我说不签的话会影响我孙女读书,我都没当回事,可是这节骨眼上,要真成最后一户,变成无主墓我可不能答应!大不了就真迁个位置,反正以后还是得和他们埋一起。

“行,迁,你们载我去看看,我就签。”

“这好说,您早签字不就好了,我们还有专门施工队帮您呢。”

坟地就在边上的田间,几里地而已。

我好像真的老了,上车时都觉得费劲。驱车三分钟路程,很快就到坟边。我站在几座坟前,拆迁的大车早已在边上随时候命着,小坟包边上长满杂草,将它裹在其中。

当年墓碑上的字也看不清了,我才意识到是有些年头没来了,那年种下的龙眼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了,龙眼风化后的籽心却还错落在地上。小坟包在这显得有点格格不入,这风景太荒凉了,阿爸阿娘他们看到的话肯定会嫌弃,是该早点来迁坟,都怪我太犟了。

我弯下腰试着拔了撮杂草,却使不上劲,拆迁办几个小年轻怕我闪着腰,蜂拥上前来抻着我:“吴叔您歇着,我们帮您。”

“没事,我能行。”

“嗯您能行,您这辈子大风大浪过来的,肯定行,我们就是搭把手。”

“来。”我声音有点哽咽,回想起来,好像这辈子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什么都见过,就是好久没见过他们了,想他们了,想得都忘记他们模样了。

1955年,我出生在城北,那年的城北还只是一个小村庄。

阿爸和阿娘是瘸子,天生的,阿娘说这样他们才般配,凑在一起过日子才舒坦,我在家里排老三。我上面还有俩,不知道是男是女,家里从不去提这些往事。我也是后来听人说才知道,那俩都夭折了,走前为了治病没少花钱,能借的都去借了,借不够的找了人民公社,副队长是我表叔,筹了些现钱给家里垫。

该走的还是得走,阿娘说这人不能沾病,沾了病就别去治,人命贱,不值钱,那年代的城北,一个发烧都能把人命带走。为了让天公保佑我平安,给我起了名叫佑安。

我感觉那俩是因为穷病走的,保佑平安没用的,不如取名叫发财。

我记事的那年,家里迎来老四。记忆中,那天泛着小雨,太阳像是故意躲起来似的,让城北一下冷了下来,不到六度的气温,让人很想拥抱阳光的温暖。阿嬷带着我来到县里医院等待老四的降临,产房里的阿娘好像很无助,在那哀嚎着,却只能如此;产房外的我们很着急,来回徘徊着,就只能如此。我们等到夜半,晚风开始吹得急,像是要冲进来似的,一直拍打着窗户,伴随着婴儿一声哭啼,大家静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等阿嬷问是男孩还是女孩。护士就一脸欣慰的说着:“恭喜恭喜,母女平安。”

一旁的阿嬷听完在那抱怨着:“这有什么好恭喜的,家里都穷成这样,生下来你养?”

护士听到这话,看着阿嬷有点不知所措,紧接就是阿嬷对阿娘的抱怨和责怪,“这生下来怎么养?还是个女儿。”

阿爸的脸上没有喜悦,他走上去拍了阿嬷的肩膀:“阿娘你别这样,人还在里面躺着呢,听到这话得多伤心。”话音刚落,病房里传来医生呼叫:“4号床大出血,快过来。”

护士把老四放在阿嬷怀里,马上跑了进去。那天上午很漫长,漫长到像是过完了这辈子,我们都在等着消息,最后医生出来告诉大家,人没事,止血了,就是很虚弱,要多休息。

我看阿娘躺在那,她脸快要凹进去,在那瘫着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老四就躺着阿娘边上一个劲的哭,那是饿了,只是阿娘也没奶水,护士好心抱着老四去临床那喂了几口,她俩一起住了三天院,阿娘就出院回城北了。

回家头一个月得坐月子,阿爸又去找表叔借了点钱给阿娘买点吃的,吃大锅饭的时候,阿嬷也会趁人不注意多偷放点吃的在兜里带回来给阿娘吃,只是嘴巴时常埋怨:“欠的还还不上,还要再养个,这日子还要怎么过?”

阿爸知道日子难,只是笑着说人没事就好,船到桥头自然直,再打算。做完月子的第一天,他们一起商量了很久,做出的决定就是把老四送出去。

隔天下午,家里便来了一对陌生人,阿嬷在陌生人家耳边一个劲的吹捧:“你看我这孙子长得多结实,这小的肯定也差不到哪里,遗传好,身体肯定也棒。”

老四应该听懂了,一个劲的哭着,他们越是说着,老四那哭声越是大。

“你听这声音,哪家娃那么有力气?”

两人有来有回商量半天,阿嘛只是在唠叨,陌生人家只是在思索,阿爸只是在一旁坐着,阿娘只是紧抱着老四,老四只是在哭。

最终,阿娘怀里的老四变成一些不起眼的粮食和现钱,陌生人接过老四,他们背影随着老四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一起从我们视线中淡去,这时阿娘突然跑上前去,拿着一张备好的纸条塞进老四的衣服里,和人说这是家里地址,孩子长大以后想寻回来,别拦着。

人没接那纸条,我站在门口看着阿娘弯腰去捡起张纸条,她脸上布满泪痕很疲惫地望着远方。阿嬷给我说这是为了让老四活下去,找个好人家,年纪小感情好培养,在长大点别人也嫌弃,而且到时候有感情了,更送不走。家里实在养不起,留在身边也是遭罪,都是为了她好。

老四匆匆地出现了一会儿,便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阿爸把老四换来的钱拿去还债,能还多少算多少。往后的日子里,家里再也没有迎来新生儿,有的就是阿爸阿娘的忙碌和阿嬷三不五时地抱怨。

阿爸阿娘腿脚都不利索,两亩地,四个人,两瘸加一老一小,进度赶不上正常别人耕一亩,后来觉得觉得这效率租两亩地是不划算,退了一亩给大队,秋收时候大家都在忙,见我家四口人都在一亩地上折腾,就打趣:

“吴一亩你这一亩地整得还挺忙。”

“你们可悠着点吴一腿,别把另外那腿也弄瘸了。”

阿爸听罢,抬头看了一下众人,也只是笑笑,或是说点还好,或是说点无妨。他们常拿我家开玩笑,我们也习惯了,都是围绕阿爸“吴一”开头的外号都来调侃,只是每次被打趣时阿嬷都会对他们骂几声,主攻人体下三路,大家被骂了,也就安静了。

春播的时候他们也忙,我在边上帮不上太多,那时年幼,玩心重。说是四人的田地,其实是他们仨汗如雨下,我在边上欢声笑语,阿嬷看得直来气,拿起锄头就跑过来要打我:“你小子不好好干活,就把你也送出去。”

阿嬷追不上我,我就一个劲的跑,跑远了,看她喘气的样子,冲着她做鬼脸,这时阿嬷更生气了,阿爸就在远处喊着让我别折腾了等下摔倒了,阿嬷看追不上我,就老实回去继续耕种了。

那年,全国开始扫盲,我发现同我一般年级的人大多背起了书包,平日在田里打趣的伙伴也都上了学,剩下的只有我还在田地里帮家里务农。过完大暑,城北迎来一年中最热的时节,田地里的活也少了些。天热了,蚂蚱多了,我独自一人在田间抓蚂蚱,路过的小伙伴都在上头高喊着“吴佑安,跟我们上学呀。”

“你下来跟我抓蚂蚱呀。”

“抓蚂蚱有什么好玩的,上学才好玩呢!”

我憋着气不理他们,一心思又蹦跶在田间。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那会儿,不过心理还是想着去上学,总觉得上学应该是比抓蚂蚱来得好玩。

晚饭后我找了阿嬷:“阿嬷我想上学。”

阿嬷手里洗着碗筷,低头撇了我一眼,又转过去,不屑地说:“上个什么学?”

我有点词穷,好像在城北,我们这种人家本就不该上学,支支吾吾地问了阿嬷:“为什么不能上学?”

阿嬷继续洗着碗:“哪有钱让你去上学?你看田里那些活,你阿爸阿娘那手脚,忙得过来吗还上学?听阿嬷的,上学没有用。”

阿嬷说的好像也没错,穷人本就不该上学,没了说辞,便低着头走了。这时阿娘走到我身边,手搭着我肩膀将我拉扶过她身边,

依偎着我说:“怎么会没用呢?以前那会儿是没条件,现在上学不用怎么花钱的,要不让他去读读书。”

阿嬷停了手上的活,抬起头:“家里有钱吗?还有这活谁做,那些花生和地瓜,你顾得过来吗?”

“明儿问问,花不了几个钱就去,春播快忙完了,今年长势不错,气温慢慢高了,剩下我自己忙得过来。”阿娘一向话少,见她忙着答应,阿嬷也没说什么,只是又忙着手上的活说着:“那你问问看。”

那几年,城北能出苦力的男的都外出去打工了,那年田里春播都是女的。阿爸站在田间显得有点突兀,虽没人拿他逗趣,但他自己反而不乐意了,晌午没过就一瘸一拐的走回了家说不干了,郁闷的和阿娘说:“要不我也出去找点什么干?这是个男的都出去,我这还窝着,多少有点窝囊,出去了赚点钱还能给佑安上学用。”

“你能干点什么呢?人那去的都是糙活,都得出大力,能受得了吗?”

“我明儿去问问顺子,他认识人多,总有一些我能干的,在这样待着,不得穷一辈子。”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阿爸在表叔的介绍下,去了城里高甲戏班给人打锣,别人受不了坐那一晚上敲,阿爸刚好腿不行得坐着。他多少有点天赋,上手很快,而且收入还不错,总比四人一亩地来得强太多,阿娘很高兴,说这是天公爷看咱家过不下去了,赏给他的差事,刚刚好。

阿爸的工作给家里经济状况缓和很不少,田里又迎来了一年好收成,我们家养了鸡,开始吃得上鸡蛋,多余的也能拿去城里换点钱,家里把之前欠债还的差不多,又在阿爸阿娘夜以继日的争取下。

而后一年,我终于上起了学,在城里,离城北也就几里地。我开始接触新的生活,认了字,交了新朋友,放学后就赶着回家帮阿娘分担点活。

阿娘和我说她那年代整个城里读书人都少,女孩子的话就更没几个,能读书识字的都是地主家的孩子,像阿娘她们懂事后就得照顾一帆妹妹,操持家务了,看着那些能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可把她羡慕坏了,讲到这里,阿娘便像是一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般委屈,开始沉默了下来,我会拍拍她的脑袋,给她说这书我帮她读了,咱俩谁读都一样。

我猜她不是羡慕能去读书的人,她羡慕的是有机会改变命运的人,她不想我和她一样没文化,她坚信读书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希望我能有更好的生活。

我享受着知识带给我的喜悦。往后闲时躺床,阿娘总会挨过来问我今儿学了些什么,又认了哪些字,和同学关系如何等问题,我都耐心回答阿娘,然后阿娘便让我教她识字,阿爸从城里回来,偶尔也会来凑凑热闹。只是一旁的阿嬷看着老嫌弃的说:“这没什么用,都不比拿那两块钱学费换点吃的来得舒坦。”我们不理他,阿娘说一代不同一代,一代不理解一代,只是让我好好读书,别嫌阿嬷烦就好。

一段时间下来,阿娘变成了我的学生,晚饭后一有空就会来“听课”,阿娘很聪明,但凡教过的字,只提一次她就烂熟于胸。从刚开始对识字的好奇到后面养成的一种兴趣,她很享受这个时候,像能赶走一天乏累似的,在我身边安心的学着。

“一个女,一个子,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好。老师说了,女子便是好。”一天我教阿娘学到了好字。阿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又紧接着问:

“那一个男在加一个子是不是念不好?”

我停顿片刻思考了一下:“好像没有那字,不好就是不好。”说罢便笑了起来,阿娘见状也是笑了起来,说:“女子就是好,你也好,你阿爸也好,阿嬷也好。”

字认识得多了,她也会让我教她算数,都是一些简单得,她学得很起劲。我上学时,有空的话她就自己在家里看看书,后来几年升学,我就把往年的书本留着给她看,周而复始,她说那是她这辈子最喜欢的礼物,没有之一。

上了几年学,我成绩也还不错,老师说我基础好,年纪也大,可以直接上初中去。我们的日子还是一样,很惬意,生活水平在慢慢提高,城北好像没那么穷了,一切都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几年下来,阿爸也变成小有名气的“音乐家”,那些都是他自己学的,从刚开始的打锣,到后面管乐、唢呐他都会,偶尔也哼能上两曲南音,还会儿他时常跟着戏班去外地演出,回来一趟都能带点好吃的,说是戏班收益好,有包场的、打赏的一些额外营收,班主都会多分点散钱给大家,阿爸拿着钱去买吃的,每次他一外出演出,我就放学马上冲回家看他又给我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六月十五是城北的“潘王爷诞辰”封建日。那天阿爸他们戏班受邀来城北演出,午饭后他们就在那搭台子,幕后围了一个露天的后场,“角”在那里整理妆造,这是我第一次看大戏,可能也是城北人多数人的第一次,太阳刚落下,半个城北的人就在那围着等演出,天一暗,更是万人空巷。

戏台正上赫然挂着“庆潘王爷生辰”几个大字。台上南锣、南鼓的交织声绕梁,“角”在中间卖力的演,阿爸坐在左后侧卖力地打着锣,他的身子随着鼓声一晃一摇,昏黄的灯光打到他脸上,他享受着那个时刻,眼里充满了光。

“阿安这不是你阿爸吗?”

“是我阿爸啊。”

“你阿爸真厉害,还会演大戏。”

“那可不。”阿爸可真给我长脸,平日里一副病恹恹任人欺负的样子,想不到这打起锣来那么有劲。

演完《郭子仪拜寿》,还有新编古装喜剧《连升三级》,台上演绎着悲欢离合,台下时而拍手叫好,时而悲伤涕零,搭配着那华丽的戏服宛如画卷一样,让人流连忘返,我一个劲地为阿爸叫好,散场后,城北的人还在那意犹未尽,我跑去幕后找阿爸:“阿爸你真厉害。”

阿爸戴着一顶圆帽,豆大的汗水直往下滴,湿透了帽檐,他不觉得疲惫,只是很开心地拿了几颗糖果给我,满足地说:“回家去吧,我还得回城里,再演两场就能回家了。”

“好。”

只是那两场的演出,让我们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他回家。

开始阿嬷说这种唱戏的,是不同根据地方风俗来,没个地方又不一样,有的一唱好几天不带停,加上前后路途,两个礼拜很正常,在等等便是,于是我们又等了三个礼拜。

七月末的一个晌午,表叔带几个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左臂佩红袖标、手握□□的人闯了进来,进门就是乱搜乱砸,阿娘看着慌,连忙上去制止,那些人见势直接把阿娘给推倒,问:“你们有什么活动?”

表叔跟在□□后面,看阿娘倒地,急忙走了上来:“他们这些个农民能有什么活动?”讲话的人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趾高气昂,表叔对他毕恭毕敬,央求着说,“这家穷成这样,你们也看到了。”

“那个唱宋江戏的不是这家男人?”

“是这家,他就在那打锣混口饭吃的,大字不识一个。”

“这家怎么宣传字幅都没贴?”

“太穷了,我到时候让他们整好。”

“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我是这家男人的表弟。”

“好啊你这个副队长,有这层关系瞒着没说,还有隐瞒些什么吗?”

没等表叔解释,后面两人就冲上去就把表叔按住,其他人把家里砸得乱成一片,见是没找到点什么,把表叔绑着带回城里去。娘身子弱,那一屁股坐在地上让她动弹不得,我在一旁被吓得嗷嗷大哭也不敢动弹。我们愣了好一阵子,直到阿嬷回来,以为家里遭强人了,拿起菜刀就往门口冲出去,我看着上去拉着阿嬷的衣角,和她说刚发生的事情。她看了阿娘一眼:“你怎么不知道拦着点?”

阿娘疼得没有力气,抻着跨:“都不知道怎么了,我这痛得受不了,不然阿娘你先去问问队长看发生了什么。”说完阿嬷提着菜刀去找队长问清状况,我把阿娘扶起来坐着,自己收拾着刚过□□遗留一下的杰作。

“你儿子闯大祸了陈姨。”

“他个打锣的闯什么祸?不偷不抢的赚点散钱,怎么还闯祸了?”

“不一样了陈姨,闹革命了,□□你懂吗?他打的可是高甲戏的锣,那是宋江戏,造反的戏啊陈姨。”

阿嬷不懂为什么唱个戏就是造反,队长说那个戏班是“大毒草”,被报刊公开点名批判,他们一行三十来号人,都得被抓起来关在牛棚揪斗,不单单阿爸那个戏班,其他高甲戏班那是,甚至有关联的人也会被抓去,队长说一进城,基本就死了,让阿嬷回家好好躲着。

阿娘怕我也被抓去,那几天紧闭了大门,生怕造反派的那群人又来找麻烦,阿嬷天天在那对着**头像跪拜,祈求阿爸平安无事。可能是**是真的了解到民间疾苦,两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大门突然嘣的一声,我们都被惊醒,然后听到有人轻敲着门轻喊着:“二姑、二姑?”

“谁啊大半夜的?”

“我顺子。”

是表叔!阿嬷起身披着一件衣服着急地过去给表叔开门,门一看,见阿爸就顺势倒了进来,头猛着地又是嘣的一声,表叔喘着粗气说他背不动了,阿嬷被晕死的阿爸吓得不轻,一个精神马上把阿爸扶正背靠着门。

“佑安你死了是吗,快点过来帮忙。”

我急忙倒了杯水给阿嬷递上,他轻摇阿爸的大腿让他醒醒喝口水。我见阿爸鼻青脸肿,右眼肿得像是睁不开了,呼吸孱弱,缓缓的喝了口水。阿娘在一旁急着直跳脚问表叔这人是怎么了。

“造反派问阿哥有什么活动,阿哥害怕,也没说清楚,结果就给他定了个历史□□罪名。每天批斗他,顶着房梁用铁丝挂脖子上,给他弄一个小黑板叫他写自己的□□罪状,阿哥腿不好,站不住差点把自己勒死,挣扎解脱时整个背摔在地板上,好像磕到石头,动不得了,缓了两天看阿哥还是不动,也问不出什么,才把我们放了,就让我给背回来了。”

阿娘听完差点晕了过去,她知道这多半是瘫了,忍不住的哭了出来。阿嬷听完让我们把阿爸扶回房间,她嘴碎责怪了表叔怎么没马上把人送去医院,看表叔那脸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又心疼的让表叔回家去休息,回头看了阿爸,更是心疼的说“人在就好,人在就好。”

第二天表叔带医生来家里,医生见阿爸腿使不上劲,拿小锤子敲了敲膝盖见也没反应,摇着头叹气说:“这怕是伤脊椎了,多半废了,下半辈子得躺着了。”其实她们昨晚就知道了,我也知道,阿爸这辈子多半是废了。

娘让我们往好了想,毕竟听队长说进城的都活不了,阿爸这样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站得起来的,大夫讲话都爱往严重了说。”“哪怕站不起,又不是活不下去,那锣不也还可以打。”娘每天换着方式安慰阿爸,阿爸知道这锣是没得打了,也不想寒了娘一片好意,每次都会回答:“知道了,会好的。”等阿爸有好转一些,娘就特意拿点烂地瓜去床上,让爹坐那剁碎当鸡食,老说:“你看又不是什么也干不了,这个家没你是不行的。”阿爸眼里没光了,话变少了些,却总能尽力做他能做到的事情,哪怕再怎么琐碎。

在阿爸休养身子的两个月后,台风来了。

来得很突然,只是风一起,雨就下个不停。狂风吹掉房顶,砖瓦一块块往地上掉,雨水冲进房子,鸡棚也散架了,我们仨拿锅、桶、盖动员护了一晚上,彻夜未眠。阿爸在床上瘫坐着,说他要是还能动就能帮忙了。阿娘笑着回他:“本来瘸腿就指望不上你,现在也不指望,没事的。”说完又马上护着家里东西,阿爸看着我们这样心里难受,一直挣扎的想起身,可仍是一动不动。

这雨下了两天,不带停的。等到阳光出来后,彩虹也跟着出来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彩虹,它五彩斑斓,美艳动人,看着像在梦里。彩虹像一座弓形小桥,一头落在淹透了的庄稼上,一头落在鸡鸭的尸体上,它架起了属于我们的贫瘠,可它的美丽却不属于我们。阿嬷看着叹气,但是她不哭了,其实阿爸看完大夫后的那天,她就再也没哭过,那是她哭干了,把这辈子的泪提早哭干了。

表叔带以前大队一些人过来帮我们修缮房屋,我家损失得比较惨重。地瓜和花生基本都烂在土里了,阿娘把那些烂掉的晒干接着吃,几个好的兑水煮了地瓜粥给我和阿爸吃,他不吃,说自己躺着不饿,多吃了拉屎撒尿也麻烦,那几个月他老了好多,头发白了好些,人也瘦了。

“三日没雨闹旱灾,一透大雨成水灾。”城北自然条件就是这样,我们不幸遇到后半句。那时候的城北没有什么大叔能挡风的,一遇台风天,旱作物都得遭殃,粮食遭殃,人也就遭殃了。那段时间,我停学了,城北的孩子好多人都停了。多半都是回家帮忙善后,城北人穷,读书到底还是件奢侈的事。

那天,阿嬷和我说。“这个学,停了就别再去了。”

“好。”理所应当的说好,我知道家里这情况,也就停了学,家里有阿爸还有一亩地,都需要人顾。

开始停学时,老师会来了解停学原因,后面外出路过城北也会偶尔来找阿娘,大抵就是说:“都读到这地步了,不读下去很可惜。”“佑安很聪明,能读上去,人生就不一样了。”

老师来碰了几次壁,都是被阿嬷赶了出去,怒斥着:“房顶你出钱修?苗子你出钱买?”老师无言以对,也不自讨没趣,临走前轻声细语和阿娘说了几句:“再考虑考虑,这是一辈子的事儿。”

我也不想去上学,自然没有任何不舍和抱怨,只知道情况如此,应当如此。

霜降过后,城北的天一下子凉了下来。那天冬天过得饥寒,我们有上顿没下顿的熬了过去。阿娘说人在就行,他们兵荒马乱扛过来的,没什么比战乱还难熬,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就可以重新把田地整好。

城北的冬天很短,很快迎来春暖。天气暖了,苗却还没醒。那年县里为改变水利灌溉设施,街头巷尾都是大字:“变赤地为青山,变地瓜县为米粮川”,表叔说这是要建水库,不然不是被大雨淹死,也得被旱死。

“水能灌溉进来,是不是能种水稻了?”“水田能插秧,没准真能成。”那会儿大家都在讨论这个,好像生活能马上好起来似的。我从小到大没吃过米,都是地瓜,听着他们聊的觉得是还不错。那阵子,消息满天传,街坊前后都说以后可以吃上大米了,十年九旱的地瓜县要变成米粮仓了。

“变成水田,菜也好种了不是?”

“那肯定,不是旱地,也不用等那么热再播种,而且菜长得快。”

“那建水库可是好事。”他们也在说这事,我猜这指定是件好事,只是娘担心城北男的走了一大半,阿爸这情况又去不了,怕自己去建水库后这家没了个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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