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的城北,每天都会县里来的动员组,他们挨家挨户地宣传征召城北人去建水库,到了家里后就给阿娘说:“咱们不修,就得咱们孩子、孙子去修,等他们去修的时候,咱们还得先过上十多年苦日子,总得有人去修,都是为了后辈。”
阿娘不知道说点什么,她起身给组长倒杯水,余光又向瘫在床上的阿爸瞟去,叹气着:“队长,你看我家这情况,他是去不了。我去了,家里这仨……?”
阿娘话才刚说完,队长怒瞪着她,好像要杀人一样:“你不去,她不去,都不去,水库天下掉下来吗?都很配合,怎么到你家就那么难了?”
“我不是不去,家里这情况你也看到了,实在……”
“这有钱吗?”阿娘还没说完,阿嬷上前来插一嘴。
“有的同志。”
“那我去。”
“行,有人去就行。”说完动员队的人给阿嬷做了登记,说是下周开始进山。
阿嬷不懂什么为不为了后辈,地淹了,鸡死了,阿爸瘫了,有钱就行,不管建什么她也得去。阿嬷那年六十岁了,为了响应号召里的钱,跟着“城北娘子军”,背上锄头、畚箕,带上地瓜干和水,远走四十多里地,进军改造大自然。水库修在荒山野岭边上,丘陵山地之中。
“还有比我大的,七十岁了,那身子,硬朗!”
阿嬷正常一个月回来一次,队里告假还是好商量的,阿嬷岁数大,又放心不下阿爸,总得回来看看。她每次回家都把工钱带上,隔三差五还带双草鞋给我和阿娘穿,说是队里发的不用钱。我们围着阿爸坐着,听阿嬷分享一些建设水库的趣事,“顺子他阿娘也去,那干的,比我可差多了。我们弄那个坝基,用独轮车运送土方,我这一个人一辆车,每天往返二三十趟,那土运送的,工时抢得快。”
“顺子他阿娘那病恹恹的,三五趟就得摔一次狗吃屎。”阿爸听着听着,肯定是想到姨婆摔倒的样子,笑出了声,又紧接着问:“其他还好吗阿娘,会不会太累了这样。”
“那不会,人多着呢,都互相帮忙,有得歇。”她说这是每户最少要一人,整个城北都一样,征召了四万多人,城北男的都在外打工,能动的基本是妇女,都被叫去了,四万多人里面有三万多妇女,剩下是些打石匠、建筑工人和解放军战士。
“阿娘那领的钱一样吗?”
阿嬷一听给愣住了,才恍过来拍着腿:“这我还真不知道,你还别说,这还真得去问问。”阿爸也是随口一问,见阿嬷急了,又安慰着:“替政府干活的,肯定少不了,我就随口一说。”阿嬷放下钱,急匆匆地就要回队伍去,边出去还边喊着:“那不行,我得问问。”
她跑得很匆忙,很急却很慢,好像一瘸一拐,肩膀又一高一低,有点滑稽,我看她背影渐渐的淡去,觉得阿嬷也瘦了好多,她剪去了长发,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风吹日晒下又变得很干燥,没有了一点女人模样,看着比男人还糙。
那时候城北的报纸经常表扬阿嬷他们,说那是一双双铁脚板和一副副铁肩膀,背上锄头、畚箕,开赴荒凉的工地,那才是真的“妇女能顶半边天”!
一晃几个月过去,从刚开始回家时的分享趣事,到后来回家后,阿嬷都不讲话了。
她很累。
回来后就关心这关心那的,然后坐在阿爸床边陪他聊聊天,不一会儿就趴那睡着了,几次回来都这样。休息上两天,又和队伍汇合了。阿嬷说她们上百号人都露宿,有的就在乱草荒坟中度过,蛇虫什么都有,管饭,但也吃不太饱,夜里蚊虫叮人,好不容易一起搭个草棚,不是风雨刮坏的,就是破漏坍塌的,山上夜里又凉,没能睡过几次好觉。
阿娘给阿嬷备了点被席,说城北天热还不用上,山上夜来霜露多,用得着,身体重要。阿嬷说她不冷,四十多里地呢,她带不动。
“进军”第二年初,我们时常听到城里传来建水库的有人死了,或是上山运土摔死的,或是碾压坝体砸死的,也时常看到城北有人家被封为“功臣”,报上都在说水库建设进度很快,能比预期超两年,却没报是哪家人不幸赴死了。
阿爸很怕阿嬷出意外,毕竟阿嬷那岁数。他早起后都会让我搀着他坐在门口,他说躺床上太闷,想在门口看看风景。
城北哪里有风景,他在门口其实就是想第一时间看到阿嬷回来,等傍晚我和阿娘回家后,再把他搀回床上,他会数着日子说:“这是去多少天了?二五还是二六了?”
“快三十了,你别担心,娘身子硬朗着呢,不会出事。”
阿娘话音刚落,门口有人急匆匆的喊着:“陈忆莲同志家是这里吗?”阿娘刚要问是谁,声音那头又传来:“陈忆莲同志家属有在吗?”
“诶,来了同志。”
“你们是陈忆莲同志家属吗?”
“对我是他儿媳。”
“你娘手术在医院,你快点和我去一趟。”阿娘听了有点乱了手脚,问要拿点什么之类的,来的人叫阿娘把钱带上就好,拉着阿娘就往医院跑去。阿爸在屋内听到了动静,着急问我:“佑安你阿嬷是怎么了?”
“就说手术在医院,没说怎么。”
“你来扶我,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我扶不动,心想去厝边借个推车,见也没人,爹又急,顾不上那么多,直接把厝边的推土车推了过来,搀着阿爸往上靠,多带了些钱往医院方向推着跑。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城北的四季好像只有夏天。夕阳照在我们身上不会觉得热,往常傍晚的时候,正是我们忙完回家搀阿爸回房躺的时候,我想他应该很久没看过夕阳了,天空泛着霞很美,他却很急,没空看,我才知道这夕阳和彩虹一样,都是属于有钱人的。
阿爸让我推快点,那年我十五岁,正是青年却没什么力气,我也瘦,城北人都瘦。
我一推推出了日落,推来了月亮。到医院后,医院不让我把车推进去,阿爸让我抓紧上去看看什么情况。
进病房后,我看阿嬷躺在那喝水,身边站着阿娘和刚刚那位神色慌张的女队长,她没刚刚来时那么慌张,反而有些如释重负:“陈姨身子骨硬,这麻药劲刚过就能喝水了。”说完她和医院吩咐了些事,又让阿嬷好好休息休息,接着就和我们挥手道别。
阿嬷看她挥手,才注意到我,喊着:“吴佑安你个死崽子,你过来干嘛?你阿爸你不管了?”她神情很凶地冲我嚷着,但却没什么力气,很小声。
“阿爸也来了,上不来,让我先上来看看。”
“你个死孩子办事没点谱,佑安娘我这没什么事,你下去看看他爹。”
阿娘和我下楼去,看阿爸在那泪流满面,着急的在抓大腿,一个劲的发抖,乱抓,都抓出了几道血痕出来。他在风中瘦得不成样子,我才发现阿爸的头发已经白了满头,阿娘过去蹲下身子,抚着阿爸的手说:“别抓了,阿娘没事,就是脚受了点伤。”
“是啊,阿嬷刚刚还能骂我呢!”
阿爸才缓和了一些,好像压抑很久的情绪终于得到释放,一下子哭出了声来:“你阿公就在这里面没的,谁我都不想你们走。”
“不会走,谁都不会走,别哭了,都没事,咱们回家去。”
阿嬷还得再住几天院,“你们回去不用担心我,过几天就好。”她说大队都会有人过来,公家的事最有保障,让我们回家照顾好自己和阿爸就行。
我和阿娘推着阿爸回家去,夜里起风凉了些,阿娘说阿嬷带回家的那鞋子是队伍里统一发的,她舍不得穿,除了中午地面热得发烫时穿一会儿,早晚总是把草鞋脱下绑在腰上,赤着脚在红土地上来回奔波,脚底磨成脓了自己都不知道,一个劲没使出来,给摔倒了,天又热,人虚脱,直接摔晕过去,把大队的人给吓得,以为人不行了,急忙送回城北的医院来抢救,想着要死也得归根,才有了这一幕。
阿爸听完又自责又心疼,可知道阿嬷并不大碍,又回想起平日阿嬷那张牙舞爪的样子,给笑出声来:“小时候我下地玩了一身泥巴,她也是这样,一个劲地跑来抓我,踩到石子都不知道疼。”说罢,阿娘也笑了。我们推着车,走在漫长的黄泥地上,月光照在我们身上,风又大了些,凉得直哆嗦,我想这应该是属于穷人的。
阿嬷还是走了。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那位女队长,在阿嬷出院后的没几周。
和前面两次不同,这次的她神情,不像第一次那么愤怒,也没了第二次的慌张,这次她好像没有表情了,我形容不上来,她像个纸人,或者说是一种“本该如此”的表情。
那是个晌午,我们刚吃完饭准备去休息一会儿,只见女队长她们几个人用柴板把阿嬷抬到了家门口。送来的时候,阿嬷身体还是有温度的,她半身黑得和碳一样,手脚都是不完整的,我看她腰上还绑了一双草鞋,只是草鞋连同阿嬷都被烧焦了,我忍不住哭了出声,心想阿嬷是真的傻,都这样了,还要把草鞋带回家给我们穿。
阿爸看着躺在地上的阿嬷,摔下床,艰难地爬了过来,不让我们去扶。他轻抚阿嬷的脸庞,满眼泪珠的看着阿嬷,头也没抬起来,简单的问了队长一嘴:“她痛吗?”
“爆炸很快,人一下子就走了,不会痛。”队长很抱歉的说着,也无能为力,说完就和那几个人一起走了。
“不痛就好,不痛就好!”
阿嬷那次休息没两礼拜,又上工地了,说是为了赶超计划完成任务,她们那小组自学爆破要开山,那会儿没那么多专业人士,一组六十多号多人,炸死了好几个。
几天后,有人送来了一张“三等功臣”的牌子,和一些抚恤金,不是那位女队长来送的,我之后再也没见过那位女队长了。
送牌子的那天是在一个夜里,没有书上讲的“功勋慰问”那么张灯结彩,那晚上是很凄凉的。县里几个人打着油灯摸黑悄悄来到我家,他们轻车熟路,像是经历很多次一样,放下牌子和抚恤金,进屋拍了拍了阿爸的肩膀,一句话也没说,又悄悄地走了。我猜他们是不敢说什么,因为改变不了什么,在这种事情面前,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阿嬷活到最后,变成一块“三等功臣”牌。
那是盛夏,我们紧接着料理她的后事,照理说城北有人走了要在宗祠里放几天,可是家里买不起棺材,不让放宗祠,阿爸和阿娘自己抛个坑就把她埋了,埋在她之前务农的那一亩地边上。
阿爸说这地方她熟,找得到路去投胎,阿爸亲自埋的。于其说是埋,不如说是捧,他很艰难的瘫在土堆边上,身子借力靠着,一手捧一土,慢慢捧完的。他十指都磨出了血,也不觉得痛,没有吃喝在坟边瘫了两夜,我们劝不动,趁夜把他架回家里,阿爸那会儿已经瘦得不像成年人,他双腿的肌肉开始萎缩,面容憔悴,我看着都怕。
那天过后,阿爸也不哭了,我知道,他也哭干了。
对了,水库后面建好了,在阿嬷走后的第三年,说比预期快了很多。我成年后去过那一次,水库名叫“城女水库”,刚改这名的时候,全国妇联发来贺电说用“城女”命名水库是对英雄城北妇女劳动功绩的最高奖赏,是给予那些年在那义无反顾、披荆斩棘的城北妇女的最高致敬。
我在站在半山腰,看那在蜿蜒盘旋的群山中“生”出来的水库,它高有50多米、坝顶长350米,1亿立方米的总库容,和天破了个口一样大,很难想象这样的水库,居然是来自阿嬷她们这群凡人的手上。水库边上有块牌子,上面记录一些当时留下来的动人事迹,阿嬷她们的那次爆破开山也在其中,名叫“六十巧姐妹降伏三舍山”,边上留有一张四五十人的合照,里面自然是没有阿嬷。
阿嬷走后,我们把抚恤金拿出些买了经纸烧给她,还给阿嬷做了场“功德”。娘说这是连阿公的一起做,“功德”做完,那辈人,就是都走光了。后事都忙完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我们经常回想起阿嬷,阿爸有时候还会在门口躺坐着等她回来,吃饭的时候,阿娘偶尔也会多给阿嬷备副碗筷,她说阿嬷是刀子嘴豆腐心,是她遇到最好的婆婆。阿爸那时候都不怎么吃东西了,他总说没胃口,吃上两口就说饱了,不然就说吃多还得拉屎撒尿,怕太折腾我们。
一天阿娘叫我去他们房间里,和我说:“你回学校去吧,继续把书读完。”。
“我不去,我认的字够用了,读书没意思。”
“你听话,下周就去,这也是你阿嬷说的。”
我有点愣住,问他:“阿嬷不是不让我去上学吗?”
阿爸板着脸,有气无力地:“傻啊,不是不让,是没钱,我这样,你阿嬷心疼,怕没人照顾。”
“那我也不去,上学没意思。”
“听话,你阿嬷抚恤金还剩些,这也是她去建水库前的心愿,你听话。”
“好。”我回答得很平淡,我其实是想回去上学的,课本里总有好多有趣的事儿,我知道这机会是牺牲很多东西换来的,也知道他们想让我继续读书的决心,我拗不过,就答应下来。
“要争气知道吗?你要说读得不好也就算了,老师都说你可以,就不要有什么压力了,好好读。”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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