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我才上完高中,城北和我同龄基本都成家了。我被表叔推荐来公社里面当会计,兼写些大字报和一些宣传工作。
去公社报道那天,表叔叫我晚上等他一起,要跟我回家给娘道喜,他怕娘不懂在公社当会计好不好,说是要给娘讲我这是出息了。
“阿嫂你在吗?”
我们走进屋里,饭菜放着,没见着娘。见肯定是见不到的,这个点她都不会在,除了大冬天她会特意等我回来煮些热菜,平日饭点都不在的。
“她没在的顺子叔,这个点她应该还在厂里。”
“你现在出息了,别让你娘那么累,叫他别去当工人了。”
“好的叔。”
我们等到夜静了下来,娘还没回来,表叔上前给阿爸他们上了根香:“阿哥,佑安出息了,你在下面可以安心去投胎了。”讲完他眼眶湿润,站在灵牌前好一会儿,就回去了。
阿爸瘫痪那会后,表叔基本不过来,偶尔来的几次都是在那和阿爸道歉:“阿哥,那会儿多亏了有你。”“阿哥我那会儿是真受不了,你别怪我。”之类的话。
他总是边哭边说,我听得不太清。我猜那会儿在牛棚里面应该发生了些什么,多半是阿爸替表叔挨打了,反正都过去很久了。这次去公社上班,大队能有名额推荐我,我知道这都是表叔忙前忙后疏通关系要来的。
我在屋里继续等着阿娘回来,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她一连好几天如此,和故意躲起来似的,让我找不到她。我回家的日子变多了,可是见到阿娘的时间却没多,在公社上班后,我感觉不到她的喜悦,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其实那时候在公社里面当临时工是很体面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比起参加集体劳动来得轻松多,而且挣的工分也比普通劳力高。
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怎么搭理我,我也是一头雾水,平日里要去公社上班,得闲时回家又不怎么看到她。虽然不怎么见过她人,可是夜里我睡觉总会被她咳嗦声吵醒,我怕厂里那环境给她落下病根,想着让她把田整好就行,平时参加点集体劳动,别在去当工人了。
那会儿的城北已经饿不死人了,况且原本家里是缺粮户,大半年内,家里已经有余粮了,一天我早起,堵着她出门,想着不管什么事总得说清楚,有什么想说的总不能憋着就是。
“你别去石头厂了,那粉尘大,你最近老咳嗽,我在公社挣的够花。”
“你那钱,我不花。”
“怎么不花?不偷不抢的,光荣钱。”
“你那钱不光荣。”
“怎么不光荣?”
“那天顺子和你来的吧,你这合同工是顺子给的吧?”
“不是顺子叔给的,他就推荐而已。”
“一个意思,他推荐的活,我嫌脏。”阿娘有点激动,她从来不这样的,我讲话也有点冲,我们话赶话了情绪都不好,我看她委屈得好像要哭出来,心一下软了,问她:“阿娘你别着急,怎么了这是,当会计不好是吗?”
“不是不好。”她给我说阿爸被关的那年,表叔带人来家里后也被关了,他俩都没什么文化,不太懂造反派问的那些问题,答不上,就被打,打几下倒也没事,主要不给睡觉。后面表叔撑不住,指着阿爸说他就是□□的,说他们戏班都是□□。他俩被关了两个月,直到他们班主招供了,直到阿爸残了,才把他们从“牛棚”里放出来。
阿娘说完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人趴在桌上,失声痛哭了起来,她压抑太久了,想哭。
我忙上前去抱着她:“这不怪表叔,表叔也不想这样的,过去了阿娘,咱们会越来越好的,这些都过去了。”
我们都知道,时代的问题,是不能归根在个人身上的,表叔和我们都一样,只是一位在城北想努力过上美好生活的人,阿娘不是想去责怪他,她哭只是因为想阿爸了,一直都在想。
她没有说话,就一个劲地哭,在我怀中。
那年二十岁,比阿娘高了一个半头,她依偎在我怀中像小孩子一样,哭得整个人在那发抖,好一会儿,她缓了过来问我:
“阿安你怎么不出城北?”
“出不去,出远门得先找生产队、大队、公社开三级证明,很难。”
“不是那种出去,是去外面谋生。”
“那也出不去。”
“怎么都读那么多书了还出不去,古代有读书的都能出去,现在怎么不行?”
“那得考试读大学。”
“你怎么不读大学?”
“现在没得读大学。”
“怎么没得读?”
“因为没有高考。”
她不问了,因为她不懂什么叫高考,她只是很沮丧的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本事,才没能让我走出去。其实不是的,那年代是能上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就是太难了,我没好意思说点什么。她看我也沮丧,就忙着安慰说:“没关系,娘就一说,娘也舍不得你走出去。”讲完她摸着我的脸颊看着我,欣慰的又说:“阿安已经很优秀了,都读到高中了,也是个大人了,是时候娶妻生子了。”
我那时候,才明白阿娘为什么固执着让我读书,她就想我离开城北;和她在努力离开这个家一样,她想有个新生活,也想我离开这去过新生活。
她没有热爱这里,她只是出生在这个地方,她老了还会在这,但她不希望我也在这。我想把她一起接出去,去一个看不到回忆的地方,我时常自责没能力去改变这一切,却在一个又一个的“只能如此”和“都是如此”下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不过有一件好事就是她辞去了石头厂的工作,回家继续务农,看了医生吃了些药,咳嗽得到很大的好转。
那会儿日子过得很惬意,我们按部就班的活着,事情都朝着美好那一面走去,阿娘帮我去谈亲,说她在我这岁数,她已经生三个孩子了。亲没相到,一晃又过去两年,21岁的那个秋天,我在报纸上看到恢复高考的新闻,这个新闻打破了我们惬意的生活。
恢复高考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从知道恢复高考到距离考试只剩不到一个月时间,我很激动,我算回乡知识青年,符合报考条件,急匆匆地回到公社高中报了名,报名费五角,又补交三张免冠一寸照片。
那时候没有考试大纲什么的书籍,加上高考已经停办了十年,突然恢复高考,也不知道会考什么,更不知从何处开始复习,那会儿在社工当会计,能复习的时间是很有限的,只能放手一搏,挤时间的复习。
考试是十一月举行的,考点设在县里。
天还没亮,我就从城北出发,一路走,一路回想着我学过的所有知识,那天秋风瑟瑟,校门口架设了机关枪,说是为了保证考试安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那是我头一次看到那么多人,我穿一件短袖挤在人群中却感受不到一丝凉意,我很紧张,又很激动,脑子一片空白。
在后面的几十年里,我一直想不起来那几天发生的事,比如考试的内容、考试的天数,我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人很多,还有就是我身边有个女的也是城北过来的,她是我邻座,和我差不多大,我记得那会儿她已经结婚了,好像才生完孩子,应该还在坐月子,也来参加这次考试。
那年的录取率只有4.0%,百万雄师过大江,我肯定是到不了江对岸的那一位。名落孙山后,我没敢和阿娘说,我怕她对我失望,变得郁郁寡欢。后来我发高烧了,少有胃口,和公社告了一个月病假,想着回城北休息了一段时间。
于其说休息,不如说躺一段时间。
那一个月格外的漫长,我有时躺得腰酸,就起身去外面走走。我走在那条熟悉的黄泥地上,看到地上有着几条熟悉的推土车车胎印,望向远方又看到田间有着一家四口在那操劳,他们欢声笑语,不知疲惫。
“阿安这时间怎么没在公社待着呢?”一个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紧接着又传来不同的声音:“阿安你得去找媳妇了,都这把年级了。”“阿安你去高考了吗?考上了吗?”那个月里,只要有出门,不管遇到个谁,总会问一些关于“成家”“高考”之类的问题,铺天盖地向我袭来,城北小,乡里乡外都认识,他们嘴巴都碎,我可听不了这个。
一连三天,忍不住腰酸想出门,出门又扛不住人问。但凡遇到有人问,我就转身走回家去继续躺着,每每这个时候,阿娘就悄悄地站在门边,她好像尾随着我进屋一样,就在那等着我,见我没那么烦躁了,便溜了地进来,摇了摇我肩膀说:“起来吃饭吧,没事的,他们嘴巴都碎。”
我好奇着问:“什么嘴巴都碎?”
她不讲话,就冲着我笑笑。
“你怎么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她还是没讲话,好像什么都知道,关于我在家里的一举一动。她知道我去参加高考了,“高考”那两字她托人打听过,见我回家丧着脸,她心理有数,那时候我真想从她那得到一些批评和贬低,这样或许心里还能舒服点,可我告假的那一个月里,她什么都不过问,只是忙着照顾我。
我躺在那,等不到责备的话,却等来她讲出“没事”“没关系”。她老是这样,从小到大,在我没原谅自己之前就已经原谅了我,任何事。我不忍她一直站在那,便起身说着:“我饿了娘。”
她站在我身边,听我说饿了,高兴得马上跑去端粥进来,看筷子忘记拿,又着急忙慌地出去拿筷子,又是拿小菜,又是拿汤勺,忘东忘西的,来回跑了一趟又一趟的。坐在身边看着我吃饭,很是满意地说着:“不吃饭怎么行,得多吃饭,身体才好。”
我看着她傻笑着,没有说话。
“能到高中已经很厉害了,他们话多,咱不搭理他们。”她很骄傲地说的,脸上挂着笑,我还是没回她,只是简单的吃起了饭。
“老师从小就夸阿安很聪明,不就是一次高考……”她突然不说话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板着脸,一脸严肃,像是很后悔跟我提了高考一样,起身灰溜溜地走了出去,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段时间,她小心翼翼地和我交流,那些学习有关的话她都不说。
假期到了,我接着回公社去,几个月后我周末回城北,阿娘突然和我说:“公社那边不然别去了。”
“怎么?”
“家里不缺粮,别去了。”
“谁家还嫌粮多?”
“就别去了,好不好。”
“不好。”
“你去高考,上大学,怎么不好?”
我没想到她讲了那么多不合实际的铺垫,竟是想让我继续读下去。我不知道怎么回她,我没那个能力考上其实,又很怕直接拒绝会让她伤心,我沉默地站着,见她跑去灶台边,捧起三五个地瓜走到我面前,又说:“你看,不缺粮,饿不死,你去读书。”
说完又指了指灶台边上的芥菜,她目光如炬,不像在征求我意见,像是命令,很是坚定。我知道这个时候是劝不动她的,我心中也有一些不甘,就答应了下来:“好,我考大学!”
她听我答应了,放下手中的地瓜,没了刚刚的坚定,神情变得满意起来。
“我还有点钱,够复读。”
“傻孩子,娘有,这不用你操心。”
简单和公社做了告别,表叔说位置给我留着,让我放心往前冲。我继续回到学校去,开始了我的复读之路。
后面的时间,阿娘想着法子为我多挣点生活费,又回去那个石头厂做起了小工。
我一个月回家一次,她都算好日子,准备好多吃的等着我回家,然后把生活费拿给我,她给我的钱很多,那会儿我是班里最瘦、鞋子裤子最破的,但生活费却是最多的人,我怕她自己吃不饱饭,她说工头看她干活勤快,每个月都会多给她一笔钱当奖金,自己花不完,就多给我点。
她老毛病在那会儿又犯了,讲两句话就伴着一声咳嗽。
那年高考定在了七月,那次的复读只有四个月的时间给我做准备,现实生活里很难孕育出童话故事,那年,还是落榜。
那年她让我别有任何的沮丧,坚持要我考大学。
那年她让我什么都别管,坚持继续往前冲。
那年她让我钱别省着好好花,坚持再去城北的餐馆里做帮厨。
白天务农,紧接着去厂里,晚上又去饭店打杂,人手不够时还得颠勺下厨。阿娘每天四点一线,半夜才能回家,她是真的累,牲口都不带这样被使唤的。我在公社存下来的钱也见底了,她不让我插手任何事,就让我好好读书,和十年前一样,我还是劝不过她。
她拿命去换着我的学费和生活费,那钱又变成了三份;我有时候会问她图什么,她总是笑着说为了“希望”,说完就进屋休息了。我复读时常感到不解,“希望”是什么?为了这个难以实现的“希望”,她这样累死累死的,真的值得吗?
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很快”是对我来说。
对阿娘来说,这一年应该是很漫长和折磨的。
临近七月高考,那会儿学校已经停课了,老师让我们回家自己准备准备。我住家,半夜经常能被阿娘的咳嗽声吵醒,我悄悄地走去她房间看她,她发现我站在门口,很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不是,我还没睡呢。”
“要考试了都,快点去睡觉。”
“你没事吧阿娘,看你这样我担心。”
“没事,我去院子躺,你快点去睡。”
“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用,喉咙有点干,喝口水就好了。”说完阿娘就拿着草席走到院子去,还叮嘱着我快点休息,我看着阿娘躺下的身影,瞬间湿了眼眶:“阿娘,不用这样。”阿娘执意如此:“这里凉快。”我犟不过她,回了房间,心想着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考上。
从那天之后,我晚上睡觉再也就没听过阿娘咳嗽了,她好像每晚都跑去院子边去睡。
那年是幸运的。
揭榜那天,我带着阿娘一起来到学校看成绩。那天的记忆很模糊了已经,书上说人成功的时候像个傻子,因为太激动了,大脑供血不足,会有短暂性的失忆,说白了就是没脑子,我应该就是那样,只记得那天我一直哭,阿娘挽着我的手一直说没事,说来年再来。我说考上了,她就抱着和我一起哭。那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因为好事而哭,我才是知道原来真有喜极而泣这东西。
我报了师范大学,我就想教书育人,阿娘是我的第一个学生,以后我会有更多的学生。我也想教那些因为世俗观念、家庭贫瘠等原因而上不了学的人读书识字。
学校在省城里,阿娘说那是大城市,有洋楼、有汽车、有西餐厅、有电影院、有足球场……
半个月后的一个晌午,一个声音打破了那年的平静。
“有人吗?吴佑安家是住这里吗?”
“是。”
“吴佑安的。”是邮差,她说完便将信封递给了阿娘,转身就离开了。
我冲出门外,拿起信封拆开看,那是一张被装在小号牛皮信封里的入学通知书,上面用白纸黑字简洁明了地写着:请“城北中学革委会转吴佑安同志:经批准你被师范大学中文专业录取,请于十月十一日报到。”落款是高校的名称,后头还有“革委会”的字样。那张黑白通知书一直在我的行李里,因为它非常的珍贵,后面的几年,我不论去哪里都会把它带在身上。
天道酬勤吧算是,我终于考上了。马上,我考上大学的事在城北炸开了锅。
“那可是省城大学,以后阿安是城里人了。”
“这在古代可是状元了,以后去城里当大官。”
“佑安娘你这下半辈子不得天天在家翘脚过了。”
“……”
那两个月“城北新闻”,基本都是围绕我展开的,恨不得把我考上大学的小事写进大字报里。乡里传得一个比一个夸张,还有说我是能当上皇帝的人,阿娘一听笑着说:“对对对。”笑完立马反应过来,一脸严肃:“这可不能瞎说。”
那时家里常挤满了人,乡里外有闻讯好奇赶过来看我的录取通知的、有领着孩子来这吸收我“灵气”的、有大队和石头厂来慰问的、也有来请教如何学习的,各种称赞声不绝于耳,绕梁三日。
那俩月,娘停了工作,也不去务农了,每天早上敞开着大门等着别人来“溜须拍马”,她自己不说,等着别人开口,她就很享受地听着。
家里堆了好些邻里送来的东西,有鲜菜和鸡蛋,也有一些干货,学校给了我一些奖学金,表叔拉着大伙儿一起给我凑了好多钱,表叔那会儿挨家挨户去说:“你不出钱?这去的可是省城,以后阿安赚大钱,回乡建设可没你好处。”他们听得直掏钱,毕竟我是城北那会儿的“天之骄子”,他们现在小钱都不出,以后容易亏本了。
那时候上大学不用学费,表叔帮忙筹的钱很丰厚,够我一年生活用。
这些种种,让阿娘更加坚定的觉得自己做的那些都是值得的,她那会儿笑得合不拢嘴,后来她给我说,那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也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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