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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日下午六点三十五分。
重川合州安县。
一辆绿色出租车停在路边，前面的巷子两旁围满摆摊卖水果或蔬菜的摊贩。
三岔路口人们来来往往，车辆挤在拥挤的车道微微挪动着，出租车身后的车辆按着喇叭提醒前面的车快点走。
出租车司机指了指巷子前行50米处依稀可见的蓝色雨棚，侧头对着后座上戴着鸭舌帽的少年开口：“小伙子，前头应该就是前进小区95栋咯。这儿人太多了，我赶着回市区，你就自己走过去哈！就几十米！”
司机方言说得很快，与蓉城的方言有些不同，但贺章钦也能听懂。
他一边拉开车门一边道谢：“谢谢。行李我自己拿就好。”
太阳还没有下山，贺章钦的白衬衫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他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双眼藏在阴影中看不清，嘴角还挂着对司机道谢时的微笑。
行李箱的滚轮在水泥地上咕噜咕噜的旋转，发出的声音被两旁嘈杂的叫卖与问价声掩盖。
前进小区的大门敞开着，但里面靠门卡感应的人行门紧闭。
贺章钦站在保安室的台阶下，把行李箱安安稳稳放在墙边，他抬手将帽子往上拉了下，露出双眼后，走上台阶在门口朝里头正在看电视的门卫大爷开口：“伯伯，您好。我是九十五栋三单元604新搬来的住户，我叫贺章钦。房东说把钥匙和门禁卡放保安室了。他早上九点半给您打过电话，您还有印象吗？”
门卫大爷瞅了贺章钦一眼，似乎惊讶为什么贺章钦要用普通话。等他说完话才直起腰思索片刻，然后“啊”了一声，大声道：“我晓得我晓得。”
说着，大爷从腰上薅下钥匙，打开面前上锁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两把被串在一起的钥匙，还挂了一片深蓝色的小门禁卡。
大爷指着一把呈金黄色的钥匙道：“这个是外头的防盗门钥匙。”又指了指另一把普通银色的钥匙，“这个是里头的房门钥匙。”
贺章钦道了一声谢，接过钥匙后突然又听见门卫大爷问他：“小伙子，小张说你是蓉城来的哇，来这读书吗？咋个跑乡下来了哇？”
贺章钦已经走下台阶重新拿着行李箱往前走，听见大爷的疑问后，他转头微笑看向门卫室。虽然以现在这个角度，已经看不见坐在桌边的门卫大爷。
“是的。”
他回答了一句，却没回答第二句。
“嘀”的一声，人行门从里朝外而开。
贺章钦拖着行李箱，面对门口右侧垃圾堆放地，往左手边唯一一条路走去。
两旁是老旧的小区楼房，水表都嵌在墙外，每栋一楼的楼道口都种了一排低矮的花草。小区的轿车就停放在路边，白色的停车线已经几乎模糊不可见。
他抬头看向墙侧贴的深蓝色的栋数牌，在离门口几十米的三岔路口停了下来，前面和右侧都看了一下，然后朝右手边走去。
路灯旁边有处孤墙，上面用红色颜料写了“爱护社区环境，人人有责。”
每个字都有无数条裂缝，看起来距离书写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走了二十几步，贺章钦停在小花园前面。
两旁和花园对面的几栋小区楼将小花园围在中间，树荫下散碎的夕阳照在花园里面的长椅板凳上，有三三两两的小孩儿正在花园里面做游戏。
他向花园左手边走去，看见了九十五栋三单元的牌子。
老小区没有电梯，楼梯口比较窄，一楼的楼道没有阳光照入，有些昏暗。上了二楼后，楼梯对面就开始有一个“口”字形的设计，能让楼梯晒到太阳，也能清楚地看见被围在中间的小花园。
小孩子的笑声和说话声很大，连对面那栋楼的炒菜声都清晰可闻，整座小区都不隔音。
贺章钦租的房在顶楼，604号。
防盗门有些难开，他试了好几次，发现用膝盖抵着门往上提，再转动钥匙才会把门打开。
房门打开之后，一股淡淡的廉价空气清新剂味道扑面而来。
客厅不大，简陋的红木沙发看起来很硌骨头，沙发对面摆着一台九零年代的老式电视机。
一共有两个房间，贺章钦把行李放在阳台一侧的房间内后，慢悠悠地在里头转了一圈。
走到客厅阳台时，手触碰到阳台的不锈钢扶杆，发现扶杆吱呀吱呀地响。
贺章钦本来想看看这扶杆出了什么问题，低头间，却忽然瞥见隔壁二单元五楼的阳台。
透过防盗网，他看见一名穿着白T恤的少年正坐在阳台与客厅的交界线处。
少年阳台上的校服在夕阳余晖下摇曳，背后清晰地印着：安县一中，四个大字。
他正靠着木头椅子，翘着二郎腿，在画架铺好的白纸上画着东西。
贺章钦摘下鸭舌帽，从裤子口袋取出黑框眼镜戴上，朝少年看去。
他看见他在画这栋楼房。
然而在这幅画上，这栋楼房的两侧，长出了无数翅膀。
他一直重复地在楼房两侧画着翅膀，直到将整张白纸画满，他突然撕下这张画，揉成一坨扔进客厅的垃圾桶里。
树木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似乎就像少年手中的铅笔。对面楼栋里时不时传出说话声，有人大步上着楼梯，然后用钥匙拧动大门的锁，铁门吱呀作响。
一切都清晰可闻，风一般灌入贺章钦耳中。
楼下不知道是哪家的大人，站在阳台上朝小花园高喊了一声：“娃儿，回来吃饭了！”
靠在椅子上刚把画板踢倒在地上的少年听见声音，忽然往阳台外瞥了一眼，好像又感觉到来自头顶异样的视线，骤然往贺章钦的方向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少年明显愣了一下。
偏棕色的短发被夕阳描出金边，毛躁又随意地耷拉在额间，微微盖住了眉眼。
过了三秒，他噌地一下站起来，猛地将阳台窗帘拉上。
贺章钦没有看清一闪而逝的少年脸上的神情，但脑海中却一直回想那座长满翅膀的楼房。
他转身开灯，看着陌生崭新的一切，听着窗外各种嘈杂的声音，脑子里想起一句诗歌。
“总是在电车的柱子上
用粉笔描绘翅膀
直到被清扫工擦去前
我都爱着振翅的姿态”
躺在硬板床上时，贺章钦很好奇，忍不住想：他为什么要画会飞的楼房。
*
何郴拉上窗帘，没开灯的客厅骤然暗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向被踹翻的画板，烦躁地揉了揉本就毛躁的头发。
客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正方形矮木桌和两个板凳，掉皮的墙皮露出里面的水泥，头顶上的裂缝一直蔓延到厨房，显得空旷又破败。
何郴缓缓拾起地上的画板，把它安静地放在角落里后开了灯，走到厨房用烧水壶接了一壶自来水，然后放在底板上烧着。
烧水壶滋啦滋啦地响着，很快冒出热气。
“啪”的一声，水开了。
何郴从碗柜拿出一个不锈钢大碗，随手拿了两包麻辣笋子泡面，三下五除二撕开包装把面饼调料一股脑放在碗里。
热水盖过面饼，他把泡面包装袋盖在碗上，接着就端着碗坐在矮木桌上等泡面泡好。
窗外人们说话的叽叽喳喳声与楼梯间“咚咚”的上台阶声都令何郴烦得不行。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看见公众号里的“青少年建筑比赛最新消息”时，停顿了一下，然后长按消息，选择了删除。
随即点进“安县兼职交流群”的群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消息。
他在8月31日安县酒楼招一名临时上菜员的消息那停留了一会儿，正准备点发消息的人的头像添加好友，突然，昵称名叫“李企业家”的消息弹了出来，一连发了四条消息。
何郴啧了一声，一边拿开泡面袋子，一边划拉进李企业家的消息窗口。
李企业家：老王要陪他女儿去市里买东西。
李企业家：明天正常上班。一号再休。
李企业家：0.5倍临时加班费。
李企业家：收到回复。
何郴视线在0.5倍临时加班费处停留片刻，嗦了一口泡面后打字回复。
何你无关：不用，明天正常算就行。
李企业家几乎秒回：你是老板我是老板？
何你无关：1
泡面吃完，何郴慢悠悠地洗了碗，把碗放回橱柜后，面对被窗帘掩住的阳台时，忽然想起刚在隔壁单元偷窥他的陌生人。
戴着眼镜一脸没吃过苦的白净相，身上的白衬衫都没有一丝褶皱。
他不像是这个地方的人，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少爷。
何郴走到阳台，顿了顿，呆站几秒后微微拉开窗帘一侧，抬头看了一眼。
是三单元604。
阳台边上的不锈钢扶杆一个劲儿地往外侧，焊接处似乎摇摇欲坠。
要是再有一场大雨，估计就要彻底断裂了，到时候那些不锈钢的扶杆全都得掉到一楼的小花圃里。
忽然，604客厅的灯亮了。
何郴赶紧躲进窗帘里，却又忍不住从缝隙里露出眼睛。
他看见那个疑似富家少爷的人站在阳台上朝一楼的花园看。顺着少爷视线看去，乌黑黑的一片，但他听见每晚都叫个不停的流浪猫叫声。
紧接着，604的灯熄灭了。
楼梯间似乎响起轻柔的下楼声，连狠狠跺脚激亮声控灯的声音都没有。
少爷穿着什么衣服何郴看不清，只看见他停在小花园的长椅边，昏暗的路灯将他的身影勉强照个大概。
少爷蹲在地上，手里拿了几片面包，用几张干净的作业纸垫在脏污的地上，又把面包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作业纸上。
三只流浪猫喵喵地叫着，蹭着他的身体，看见新鲜的食物后，开始埋头干饭。
何郴收回视线，把窗帘关得严严实实。
心想：善心泛滥的大少爷。今天喂饱了明天就有二十只天天来挠你家门，烦不死你。
第二天傍晚，一身汽油味的何郴大摇大摆路过三单元，路过的刘阿姨看见他，笑呵呵问了句：“小何，又去老李汽修店帮忙啦？”
何郴点点头，刘阿姨忽然又开口：“小何我跟你说，三单元的604租出去了，张大勇今天特意回来签合同，一直炫耀说他那房子租出去了，租给蓉城来的一个学生，一个月一千五的房租呢！诶，他还说，那学生好像是要去县一中读书，小何你不也在县一中吗？要不去认识一下，就当交个新朋友？反正住那么近，二天一路读书也方便撒！”
听完这话，何郴鬼使神差地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刚巧撞入阳台摇拽的扶杆边，一脸笑意的贺章钦眼睛里。
何郴立马低头，抬步紧往家走去。
“刘孃我先回家了！”
说完，嘴上又暗骂一句604的莫名其妙的学生：“操，摔死你得了。”
楼下的雨棚和晾晒的衣裳遮住大部分视线，贺章钦的头直直往下探，看见何郴飞快地跑回家，听见他咚咚咚的脚步声似是有恶狗在追赶他。
总是在电车的柱子上
用粉笔描绘翅膀
直到被清扫工擦去前
我都爱着振翅的姿态
出自谷川俊太郎《鸟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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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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