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谁都知道珉夫人是个疯妇,是个貌美的疯妇,她安静的时候,面容皎白,像是古画描摹出的眉眼,父皇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拥她入怀,她声音轻又细,眼睛恬静又天真,像我从前养的一尾锁在琉璃壶中的金鱼:“你是谁?”父皇此时总会很高兴,颤抖着手抚上她的鬓角:“我是阿序,你总喊我序郎。”他又把我拉到她跟前,“这是我们的女儿,她叫重咎。”
她好像从来不认识我,总是露出一个小小的笑,随后睡一觉起来,又疯起来,这种戏码我见了得有一万遍。只有父皇一直盼望她下次就会好起来,乐此不疲地,一次又一次告诉她自己是谁。
她疯得记不清人,但我又觉得她似乎很清醒,她发疯的时候是认识我的,只会冲着我和父皇又撕又咬,我自八岁起便不再轻易进她的寝殿,但父皇盼望她感念母女之情,恢复神志,每日差了嬷嬷送我进去陪她待一个时辰。
我不知道他从哪听来的鬼话,有几次我险些被她掐死,彼时我才五岁,身边人都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告诉我珉夫人很疼爱我,这是她疼爱我的方式;我并不懂她为何如此用力地拥抱我,还傻乎乎地带着脖上淤青讨好地冲她笑,依偎在她腿边,小小声地,畏怯地撒娇:“母妃,好疼呢。”玉制的璎珞绕在我颈侧,冰冷地贴着淤青,竟起了些镇痛的作用。
她轻轻凑近我,我又是期待,又是恐惧地闭上眼,她要给我的是温柔的拥抱,还是暴烈的虐待?直到我睁开眼,她的脸在咫尺之间,显得更加美丽,她的目光那样冰冷,像看着死物一般看我,我很没出息地吓得哭起来,哭得几乎厥过去,往后父皇也没强求我去看她。
我后来入了太学,念书时念到“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默默念了许多遍,总不能领会,旁边坐的明照见我久久不翻页,凑过来道:“阿母就是这样的,每回我大哥哥从北疆回来她都早早去门外等着呢。”她看我一眼,僵硬一瞬,自觉失言,“阿父新送了我一斛东珠,我送你几个,你要不要?”很肉疼的样子,但于我而言,这不是什么有趣玩意。
“不必了,拿来给我打弹子我都嫌不顺手。”我兴致缺缺地翻了页,不再去看,夫子讲的什么也再听不进去了。
十岁那一年,珉夫人纵火烧了蓬莱殿,宫里的婢女把熟睡的我胡乱拍醒,拖出了宫门,我脚下踩空几回,灼热的风舔在我耳边,珉夫人在背后喊我的名字,她婉转如黄鹂的嗓音沙哑撕裂得不像话,我被拉扯着跌跌撞撞向前跑,惊惶地回头,她人已经浴在火中,锦衣华服烧起来尤其快,火焰将她的面孔映照得更加明艳,一簇簇火光在她眼中跳动,想来是极痛的,可她大笑起来,往殿里更深处走去,我喃喃发不出声:“疯子,疯子。”
宫人提水扑火,大喊着走水,我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瞥见父皇跟前的成公公已经到了,扯着尖细的嗓子问珉夫人的下落,伺候在珉夫人身边的侍女名叫伏尾,也是她将我从火海里拖出来,她道:“珉夫人自戕了。”她说话的语调很怪异,似是欣喜又似是悲痛,成公公敷着白粉的脸抖了抖,正要说什么,父皇只穿着寝衣就到了,他披头散发,喊着珉夫人的名字,甚至试图冲进火海之中,随行的侍卫几个人都险些摁不住他,还是匆匆赶来的叔父将他劈晕了过去,下了令将火灭了,找到了珉夫人的尸骨。
意识慢慢回笼,父皇眸色沉沉地坐在我跟前,我跪在他跟前,成公公催促道:“殿下,陛下问您话呢。”我挪了挪跪得发麻的腿,低下头:“儿臣不知,匆忙逃窜而出时,四处寻不见母妃,想去火势更深处,被下人拦下,拖出了火海。”我眼睛瞥向他的手,被火燎起许多火泡,血肉翻起,隐隐透着焦色,很是狰狞。
父皇头发没有束起,他眼下一片青黑,神色怔忪,扶着额角,一字一句:“朕知道了,你下去吧。”他侧了头看我,又道,“你往后便改个名字。”
成公公说父皇对外称我和珉夫人一同死了,我现在是他从民间接回来的幼子重鸾,母不详,随陛下一道起居,身边只留了一个伏尾在我身边,她自那夜后被提审了好几次,回来后就哑了,替我束起男子发髻,微笑着看我,写道:“殿下往后的日子怕是艰难,还望殿下坚持住。”
我望着铜镜里的少年人,问伏尾:“她不是想杀我吗?”伏尾笑了,摇了摇头。“夫人她,极爱您。”
父皇子嗣不丰,这出偷龙转凤将我定成了他唯一的继承人,原先宫中住的宗族子都遣散回去,为了掩人耳目,我不再去太学,请了单独的夫子来教我,期间我虽是与父皇同住一殿,实际上我一年到头也碰不上他几次,但我知道我的一言一行都被伺候的下人整理成册,呈上御案;如此过了五年,到了我及笄的年岁,我的身子渐渐长开,伪装成男子便更为艰难,我服了药,只许伏尾贴身伺候,身边的仆从一拨又一拨地换,父皇对我的把控越发紧张,所有人都说是他爱子心切,我的衣食住行甚至远超帝制,但我却越发紧绷——我的脸生得越来越像珉夫人了。
他能杀我一次偷龙转凤,保不齐便能杀我第二次罔顾人伦。
我状若无意地向各个夫子说了些不知江山社稷的蠢话,夫子忧心忡忡地离开,第二日便听说御案上的奏折数不胜数,都请命许我出宫建府,接触政务,我向伏尾道:“你届时随我一起出宫。”这五年里,我从来只敢和伏尾说话,和别的仆从说的每一句,都被记在耳中,我也快疯了。
尽管身边还是处处有眼线,但出宫建府后便可徐徐图之,总会争得几分自由,只是我还没想好对策,父皇就着这事召见了我,我跪在桌前,他一言不发,挑了挑面前的烛火,豆大的火苗跳动得凶猛,我屏住呼吸,只觉得要烧到我眼前,冷汗满身,他看着我笑了笑:“这么小的胆子,也敢耍小聪明。”
我跪伏在地,迭声道饶:“儿臣做了储君,怕让父皇蒙羞,处处小心,只怕做了错事……”我顿了顿,“可儿臣除了念书,旁的一概不知,做了无用功,思虑不周,说了蠢话惹太傅生气,儿臣知错。”
他审视的目光游移不定,我强作精神,一副郁闷不得志的模样,一个锁在宫中十来年的少年,面对自己孺慕的父亲,他会做出什么神色?
我微微低了头,从这个角度看起来与珉夫人最为相似,是他过去没见过的,珉夫人弱势又顺从的姿态,我如愿听见他的叹息。
“出宫建府艰难,你……”他神色柔和些许,只是还是没有打消疑虑。
“重鸾只怕不能为父皇分忧。”我诚挚地望着他,“父皇近些年夜间常常咳嗽,重鸾帮不上忙,很是担心。”
“朕不指望你分忧。”他停了停,才道,“那么过几日看个好日子,你便出宫去,住朕从前的太子府。”
我心中狂喜,面上却还是红了眼圈,扑簌簌落泪:“父皇,儿臣舍不得您。”
他叹口气,似乎是最好的慈父:“出宫建府了便是大人了,万不可再这样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我又道:“儿臣不在您身边,也无法时时尽孝。”这话逗乐了他,他笑了:“朕身边还缺你这个太子照顾?快下去吧,朕还有政事处理。”
伏尾在殿里等我,她摸摸我的脸:“夫人看见您这样聪明,不知要多高兴。”我讨厌她看我那种悲伤的神色,她爱我如爱珉夫人,而我的身份已失去意义,所有人都是如此。
“伏尾,出宫以后,你就为我将府中事务理顺。”我恨恨然,“把钉子都给本宫拔了。”
她摇摇头:“殿下首先应当去了解民情,结交有志之士。”伏尾顿了顿笔,“随后再去拜见您的母族,以期扶持。”
“往后之路只会更加艰难,殿下还须谨慎行事。”她口中溢出鲜血,“称王成皇之路,殿下往后得自己走了。”
我喊不出声,嘴上的笑还没来得及落下,她将纸条撕烂,塞入我手里,摇了摇头,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伏在我怀里,不时抽动,口中的鲜血洇透我的外衫,胸口都能感觉到粘腻温热的血,我抱着她不知坐了多久,成公公推门进来,捂住口鼻:“殿下,快快起来,可别让这等污秽了您的身子。”他压低颤抖的嗓音,眼中隐隐有泪光,他和伏尾关系不错。“陛下看着呢,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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