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
本已是暮春,京城气候,寒暑都极端,到了此时,更是天暖似初夏。
不料这日,傍晚时忽而起风,天亦跟着阴下来,乌压压一片盖在头顶。
——反常的春寒。
兴许,反常的,不只是春寒。
三皇子府上,却一切如常。
此地装潢不比其他王府精致华丽,亦不如其他王府新奇雅致相反,府内一切家具做工用料皆极力维持传统、沉重之气质,仿佛件件是古董、处处是历史。
就连府中穿梭的管事、下人,亦衣着保守、神情麻木。
或者,说得再直白些:
行尸走肉。
早在入夜时,来往下人便骤然少了。
少数几个尚行走在外的人,亦神情紧张、步履匆匆,急切向着某个不知名处去赶。
到了夜半时分,便一人也无。
——仿佛此地人们,皆惧怕黑暗。
咻。
一袭黑影自花园假山后蹿出,悄无声息、快步到了廊上。
动作顺畅、步履坚定,显然早有预谋。
蹑手蹑脚,摸到一门前。
室内,烛火明亮。
为求谨慎,黑衣者压低身形、小心来到各处窗下。
屋内只有一人身影,身披黑色大氅。
谢沉璧攥紧手中剑柄,在蒙着半张脸的黑布下,暗暗深吸一口气。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砰!
她冲破眼前那一层窗户纸,身姿轻盈,剑指面前那处身影——
等等?!
人还未落地,谢沉璧已惊得瞪大一双杏眼:
方才还在这里的——
人呢?
“杀过人吗?”
颈上一阵寒凉!
谢沉璧一惊,下意识抬足一蹬,力道落空,颈前刀剑霎时撤开,随即后心窝便是一记重击。
她向前踉跄两步,稳了下盘,刚欲回身,身后人便又补一击——
这次,人结结实实摔出去,“嘭”一声砸在书案上,连骨头都响。
烛火跟着灭了数盏。
……糟了!
谢沉璧顾不上疼,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顶住眼前一阵发黑,自袖间又闪出一柄短剑来,就着一点地形,刃指身前——
一个人。
素衣,赤足,立在她面前,手握利刃,却只向下垂。
一点烛泪般的大红顺着白银剑身,向下缓缓地流,流进地上一丛将将自肩头滑落的玄色里头。
身形颀长,笼在素衫中,朦胧澄白,倒不似尚武之徒;再向上,烛火已然灭了半室,此时此刻,只见烛光硬生生被一道鼻梁拦住,仅流淌在半侧脸庞,在骨瓷似的脸上,烧出一只焦骨色的狭长眼睛来,眼尾上挑,狐狸般暧昧,又鬼魂般阴森。
——果真同画像一模一样。
中计了,谢沉璧心中暗骂。
外界都说这三皇子身子差,日日同药罐子相伴,还克死了刚过门的王妃,谁知道他竟还有一身功夫——功夫在她之上!
那……逃吗?
求生欲自心底升腾而上,变作念头,漂浮在心头。
她咬紧牙关,只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没出息的,只会临阵退缩!
来时,她已经做好不能生还的准备。
和这样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同归于尽,也算她功德一件。
谢沉璧发下毒誓,她将尽所有可能报仇雪恨,直到生命最后一秒!
“贵为皇子,竟沦落到要由这般三脚猫功夫的人来杀。”
他逼近半步。
方才还盈着几分好奇的眼神顿时变得危险,锐利如剑刃。
气质亦变得狠毒。
谢沉璧用尽全力攥紧短剑。
不肯退缩,死死盯住那只阴恻恻的眼。
“——当真是耻辱。”
刀光剑影,殊死一搏!
——其实是谢沉璧自己的殊死一搏。
……天杀的,究竟是谁胡诌说杨漱寒一身是病的?
谢沉璧被他一手刀砍晕前,仍在恶狠狠地想。
她自幼习武,虽说天赋平平,然而切磋、学习过的人却不少。
一过手便知,杨漱寒这一身功夫,就是放到当今武举,也是前三甲路数。
尚在锦安时,她同杨见鹿交过手,二人不分上下。
真若是动起手来,他绝不是杨漱寒对手。
但……
丧失意识的前一秒,她忽然意识到:
此时此刻,她为何是晕了,不是死了?
约莫一刻钟光景,谢沉璧悠悠转醒。
——一睁眼就对上一双狐狸眼。
仅有几寸距离。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立刻便伸手去摸身上刀剑。
哗啦。
金属碰撞的声音在面前不远处响起。
谢沉璧循声望去,杨漱寒好整以暇地一甩手腕,轻快展开一张麂皮笔帘,上头林林总总,按大小、材质依次排序,整整齐齐,别着银针、暗箭、小刀一类,共计二十样凶器。
“带这么多,”他笑道,“都会用么?”
冷嘲热讽,刁钻恶毒。
谢沉璧不愿搭理,挪开目光,兀自思量起对策。
赤手空拳,两个她也打不过杨漱寒。
只有觑个空,想法子偷袭——
“沈照临和你什么关系?”他忽道。
笃定得仿佛早有定论。
谢沉璧一惊,却忍住不瞧他,只盯紧自己双手,飞速思索对策:
看来,裴涿缨虽登门拜访,却仅是怀疑,还并未确认她的身份。
但,杨漱寒又如何知晓,她便是那清吏司新来之人的?
难道过去这些时日,他见过她?
或是——
此时此刻,裴涿缨就在他府上?
她正想着,下巴忽而一阵冰凉。
硬生生被短剑挑起下巴,谢沉璧本能地要抬手挣扎。
刚一抬手,那剑刃便毫不留情刺破她咽喉处皮肤。
再深一点,便是气管。
她不服,然而只有皱起眉头,抬脸看向持剑之人。
方才一点嘲她无用的笑荡然无存,杨漱寒阴着一张脸,森森鬼气几乎从青黑色眼底流出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再装哑巴,我就如你所愿,断了你的舌头。”
谢沉璧一时编不出合理解释,只道:“从未听过此人姓名。”
杨漱寒却似乎并不关心她的回答,毫不犹豫问出下一句:
“谢观澜,是你什么人?”
躲闪。
杨漱寒冷着一张脸,将此人一瞬的迟疑、惊惧、纠结一览无余。
果真猜中了。
一个身份特殊之人,该想想如何用。
他认识沈照临十数年,知他绝非莽撞之人。
这送上门来的一个机会,八成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冲动,幼稚。
杨漱寒半眯起眼,给眼前一脸倔强的姑娘贴两个标签。
——她似乎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瞧她眉眼中还有几分不解,他临时分神,想。
真要刺杀他的,哪里会到他府上来,过些时日,父皇回京,才是机会。
最终亦没将她如何,只不过要她跪着,等她崩溃。
“心便这样急,几日都不愿再等了?”
沉默,沉默。
只是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风声,扑在窗纸上,簌簌如轻叹。
又半晌,纸张摩擦,大抵是杨漱寒捧了卷书。
——就这样耗着?
烛火一跳,摇摇晃晃,给她眉宇间落下一点百思不得其解的影儿来。
古往今来,哪里有同刺杀者相耗的道理?
一剑而已,她是瓮中之鳖。
若是思索着换个法子对付她,大抵亦不必如此伤神。然而,腿跪得麻了,屋内还是静的。
左不过是一死!
谢沉璧心一横,抬起脸,冷不丁和定定望着她的一双眼睛撞一个四目相对。
灯火飘摇,将那人一双颜色深沉的眼眸刻得愈发暧昧不明。
谢沉璧一时怔了。
什么逃生,什么赴死,耳畔传来风声,她只一忽儿出了神,想,这样一双狐狸似的妖媚眼睛,生在一个草菅人命的野心家脸上,当真是暴殄天物。
薄而软的纸页在杨漱寒掌心厚茧上磨出一阵呻吟。
“半个时辰。”他道,“我还以为,你今夜便预备跪死在我府上了。”
“哈哈。”谢沉璧干笑两声。
比清吏司的狗叫还难听。
无数落花纷纷扰扰,从身旁那扇破窗中溜进来。
花不知人心,只顾跳跃,落在二人衣角。
“喂。”她不知想到何处,忽开口,道,“那你呢,杀过人吗?”
杨漱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像看一只忽然学会说话的鹦鹉。
……想和他套话、放松他的警惕?
她只差把这句话写在脸上。
但他还是答了,心平气和,好像闲叙家常:“杀过,很多。”
谢沉璧有些不信:“我说的是,亲手。”
杨漱寒一偏头,睁大眼睛,矫揉造作地做出一副无辜模样来,道:“我说的也是。”
书被他放回案上,规规矩矩摆得整齐。
谢沉璧不由得放眼四周,后知后觉发现,杨漱寒屋中,一切物品,全部按大小、类型、颜色摆放整齐:
毛笔,按粗细质地排序;
家具,按墙面方向各自对齐;
典籍,按厚度、长短排于架上;
就连墙壁上画作,也按用纸长短、画面内容分门别类。
整齐划一,秩序森严。
简直是精致到压抑。
加之来源多古老传统,这样一间房,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定睛望去,其实破坏秩序的,只有两者:
破了的窗户纸,与被她撞倒的一张台子。
“——你没杀过人。”杨漱寒笃定道。
目光有些捉摸不定。
这话来得没道理,谢沉璧愣了片刻,不可置信,道:“你不会……是在笑我吧?”
烛火明灭,他换了个眼神,这次像看奇珍异兽。
——而后,答非所问,道:“我不杀你。”
有些像自言自语。
话音刚落,谢沉璧嘴跑得比脑子快:“为何?”
杨漱寒拂袖起身,漠然瞥她一眼,道:“你活着还有用……”
轻巧拾起一支匕首,对着烛火,研究起刀身。
谢沉璧猜到,接下来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然而,纵如此,她亦不会想到,杨漱寒抛给她的难题,竟是:
“你,做我在清吏司的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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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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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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