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飘摇。
刀面反映火光,一道白光,从杨漱寒一张俊俏而阴沉的脸上一闪而过。
谢沉璧果断摇头。
开什么玩笑,要她背叛清吏司,还不如现在便一刀杀了她!
“或者,明日……”
信手一挥,匕首在手中潇洒转了一圈,轻巧如玩具。
半背对着她的男人将声音放轻,羽毛般轻飘飘拂过她心头:“全京城都知道,你是早该以死谢罪的罪臣之女,如何?”
说得轻巧又暧昧,谢沉璧只觉毛骨悚然、寒毛倒竖。
在天下人心中,谢观澜私通敌军,罪无可赦。
他的女儿,自然罪不可恕!
——疯子。
“……我爹不是罪臣!”她忍无可忍,跃身立起。
杨漱寒闻声回首,见谢沉璧攥拳瞪他、气血贲张,像一只被堵了巢穴、气急败坏逃出来,向猎手跺脚,预备冲上来狠狠咬上一口的野兔。
他似笑非笑,将这赤手空拳而不自量力的人上下打量一番,而后,意味深长地颔首,道:
“当然。他是不是罪臣,我最清楚。”
自然。谢观澜蒙冤,原是他的手笔。
谢沉璧头脑一热,屈辱之下,立即追问:“那么,你是承认自己,当年与萧问樵一伙相来往了?”
——话出口就后悔。
又无证据,问这作甚?
就算承认,不也只是空头支票一张?
不待他笑,谢沉璧自己便在心底暗骂一声。
咳。
杨漱寒轻咳两声,一挥袖,复又冷下一张脸来,道:
“做,还是不做?”
做,还是不做?
谢沉璧迅速思考。
眼下实力悬殊,想于今夜再行刺,已是天方夜谭。
若还有此决心,只有另寻机会。
如若是做了三皇子的眼线、博得此人信任……
从今以后,她是否便多了接近他、刺杀他的机会与借口?
抑或是,消息灵便,亦多一份出路?
然而,如此一来,只怕是师父等人又要费心,做出一连串的局来。
她一时冲动、打草惊蛇,往后的路,便愈发难走。
极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谢沉璧夜半时分偷溜出来、到三皇子府上行刺闯下的祸,亦藏不住了。
风险与收获同步增长。
然而,事到如今,不做,便是死。
白白送了性命,却结果不了仇人,留得亲者痛、仇者快——
她更不能接受这般结局。
——命运如此,只有放手一搏!
谢沉璧心一横,做了决定。
“……任凭殿下吩咐。”
临近四更天,风渐渐小了。
窗外,花落得亦少了。
裴涿缨目不斜视,沿着记忆中那条径、一路踏碎无数落花,行在皎洁月光下,正到了庭院内,忽闻一阵熟悉脚步声,便收住步子,立在原地,静待来人。
“等急了?”杨漱寒抬手,制住他行礼的动作。
“天不早了,长话短说。”
裴涿缨亦不推辞,直入主题,道:“萧问樵近日行走边疆,似有私通外族、卷土重来之意。”
杨漱寒一挑眉,道:“私通外族,可不比起义叛乱。”
后者终归算是内政,而前者……
若真叫他得逞,只怕天下又要动荡。
裴涿缨顿了片刻,才道:“殿下若是不放心,大可以下令,趁他未成气候,先行剿杀。”
“——不。”杨漱寒摇头,沉思道:“再寻个口舌利落、头脑聪明之人,去同他谈谈。告诉他,若是他愿继续为我所用,军队、财富,皆不是问题。”
府外,有野猫嚎叫。
闻言,裴涿缨毫无表情的脸难得露出些迟疑:“殿下,失望、乃至绝望过一次之人,再用,怕是……”
先不说这样的人才,派去冒着送死的风险办这件事,是否浪费了些;
只是此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结了仇,怕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我明白。”杨漱寒打断他,抬手一扶裴涿缨小臂,道,“但,七年前,林霁河那事,倘不同他说开,只怕今生今世,我们便只能做敌人了。”
他话到了这份上,裴涿缨便适时住口,不再追问。
杨漱寒是什么人,天下一切活人里,怕是只有他最清楚。
沉默。
月光冷似开春时凌汛。
杨漱寒瞧他一眼,忽道:“你说……”
待到裴涿缨抬首,他却又摇头:“算了,没事。”
难得地有所防备。
终究是裴涿缨打破尴尬:“陛下快要回京了,殿下该准备些稀奇玩意儿预备着才是。”
“好。”
答得利落,像早在等这一句话。
紧了紧黑色大氅,再抬头望一眼月色,杨漱寒转而道:“不早了。”
送客的话一出,裴涿缨面色如常,只行个礼,留下一句“殿下留步”,便拂袖去了。
于遍地春色之上,踏出一条碎花之径。
不知不觉,暮春已临近尾声。
落过几场大雨,天便渐渐热起来。
这是万物重获力量之时。
千万枚树叶洗去青涩鹅黄,摇身一变,成了碧绿模样;
运河畔开始传出声声蛙鸣,到了夜里,响亮如齐唱;
进出京城的货船、挑着担子的货郎日益增多,时鲜瓜果之类上了市,四下由花香转为果香,清甜透亮;
城内之人,不由得浮躁起来。
下到孩童,上至老人,每年到了这时光,便都躁动起来。摩擦,纠纷,挥汗如雨,心一乱,便上升为恶**件。
清吏司的事务,亦跟着多了。
小到邻里纠纷,大到故意杀人。
相对而言,后者反而更容易办些,寻出确凿证据之类,押送官府,往后的事,便不归他们管。
前者不行,若是纠纷调解不得当,过不了几个时辰,又要往这里跑一趟,一切从头再来。
只有兢兢业业、全心全意。
——架不住前一日城西两户人家为一寸地大打出手、头破血流,后一日城南客栈住户和商家矛盾爆发,偶尔再来几个地痞流氓闹事……
层出不穷,纷至沓来。
全司上下二十几个人,每年到这时节,只有日日穿梭在城内,东西南北地跑——
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个用。
第三次成功挑唆纠纷双方打起来后,沈照临紧急停了萧寻壑的职。
“什么时候出了人命官司,”他警告道,“你再回来干活。”
萧寻壑被他如此一说,觉得冤枉,乖乖凑上前去,道:“沈大人,大家伙都忙得脚后跟踹屁股了,我自己休沐,不太好吧……”
“你继续帮倒忙才是对大家不太好。”沈照临干脆利落地打断他。
萧寻壑顿时委屈地大叫一声:“我没有想帮倒忙!”
声音响如惊雷。
沈照临不得不后退半步,缓解耳膜被震得生疼之苦。
罪魁祸首一脸冤屈。
“没有想帮倒忙?”他冷笑一声,道,“刚那老汉不过是为买的肉不足称而鸣不平,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小陆刚劝住,你去同人家说什么无奸不商、还给商户听到,用意如何?”
清吏司办事不力,反叫当事人动起手来——
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萧寻壑自知理亏,垂首,压低声音,嗫嚅道:“我没想到,那么小声,那屠夫会听得到。”
沈照临顿觉头痛:“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你管这叫小声?”
他眼看萧寻壑认真地点头,只觉头顶快被升腾的鲜血顶破。
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同这么个家伙一同共事?
沈照临长叹一口气:“算我求你了,萧寻壑,你休沐去吧。”
清吏司。
搁下案卷,借着午后一点闲暇时光,沈照临歇进前些日子才从库房中搬出的藤木摇椅中。
许是近来累得紧了,入睡也快。
他一向不承认自己日渐沧桑、逐渐与人生最巅峰状态愈行愈远的事实。
何况——
沈照临自知,而立之年,本该是人生黄金时代。
年少时,以为未来可期;
到此时,方觉沧海桑田。
若非滕乐县七年,伤了根本,一切皆不该如此的。
裴枕书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托着下巴、捧着书卷,却心不在焉,只余光望着师父的神情,本能地担忧。
——眉头紧皱,不时叹息,连他粗心至此,亦瞧得出沈照临在睡梦中挣扎。
“……啧。”
浑身一颤,自半梦半醒间挣出,沈照临只觉头比小憩前更痛。
咽喉处亦如刀割。
“师父……?”裴枕书担忧道,“您最近梦魇缠身,究竟是怎么了?”
开春相识时,他明明不是这样。
沈照临怔了片刻,方道:“快到陛下归京的日子了。”
——还不至于沙哑。
裴枕书不解:“好事啊,这样一来,三殿下和太子殿下就该有所收敛了。”
“没那么简单。”沈照临摇头,道:“只怕,从今以后,四殿下的日子,要更加难过了。”
另一头。
街上。
“……你跟着我作甚?”
谢沉璧紧急刹住脚步,身后的萧寻壑躲闪不及,踉跄两步,几乎撞到她身上。
她退开半步,一手捂住钱袋子,警惕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目光像看歹徒。
萧寻壑十分无奈:“我被员外郎停工了。”
“所以?”谢沉璧仰脸瞧他,蹙眉道:“你要报复他?”
“哪能啊!”萧寻壑本来苦着一张脸,硬生生被她气笑,“员外郎嫌我帮倒忙,其他弟兄亦不愿搭理我,我来,是想与你合作,继续办公的。”
谢沉璧闻言,倒确实喜了一瞬。
近来清吏司事务繁忙,她不是正式职员、没有令牌,只有靠一身官服以假乱真。
被揭穿一次,又无人愿带上她工作,便只有蹲在司内。
若是能同他合作、借用他的令牌,倒是方便了。
只是……
萧寻壑见她一歪头,狡黠一笑,道:“我为何要同一个只会帮倒忙的人合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