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众人纷纷起身。
金红色夕阳余晖中,迎面踏进来一袭铂金色龙袍。
四方阔步,神态华贵。
这便是当今圣上,年五十五岁的昭雍朝皇帝。
虽只中等个头、相貌平平、身形较瘦,然而精神矍铄、目光炯炯、皆不同于常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皇室贵胄气质。
眼中含笑,目光轮流落于众儿女脸上。
然而,那笑,落在众人眼中,竟比不笑还寒凉些。
较离宫前,瞧着又年轻了几分,杨见鹿腹诽。
果真是游玩山水使人身心愉悦、延年益寿。
“哎。”圣上随意一抬手,“今日乃是家宴,只有父子,不讲君臣!”
说着,目不斜视,快步走向主位落座。
待众人皆落座,家宴方算正式开始。
歌舞升平。
自身披红霞、到月光似水,舞姿曼妙,扣人心弦。
席中,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不计其数。
新添了几个各地名厨,御膳房手艺分明又有长进,众人吃在口中,除了杨既白,皆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圣上仿佛不觉,只笑意盈盈,谈毕自己于行宫左右游历山水、拜访道馆寺庙等等经历,左问一句“漱寒近来可有相中的女子”,右言一句“栖迟近来书背得如何”,貌似漫不经心,连七、九两位公主近况如何,亦细心过问。
甚至,不时在细枝末节处追问一句。
——独独到了杨见鹿,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滑过去,仿佛那处无人。
落到一旁的杨既白身上,再开启下一轮闲聊。
其乐融融,仿佛无事发生。
杨漱寒瞥他一眼,居高临下的怜悯与嘲讽,几乎从上挑而微红的眼尾中流出来。
杨见鹿只笑意盈盈,心平气和地等。
——等了一夜。
足足一夜。
殿内热闹,三、八、九三位皇子公主向来活泼,不时便引得圣上兴致勃勃、开怀大笑,更有甚者,一时兴起,赏杨漱寒一方刚自京外得来的赤金玄武镇纸,笑,言,众人欢笑。
唯独杨见鹿处,除却应声附和之时,一整夜,冷清至极。
他开过口,不是淹没于欢笑中,便是被圣上无视。
樽中酒换过数轮,不远处,红烛上攀附的龙凤双目逐渐模糊。
直至散席,亦未等到那一句过问。
杨见鹿走了神,酒洒于指尖,方回过神来。
说不清是否失望,这一切,他赴宴前,本已料到。
自十数年前、母妃蒙冤而死,他便在无视与冷清中长成。
父皇是何等人,杨见鹿早已习惯,原不该再抱有希望的。
若非临散席,圣上忽然开口,唤道:
“见鹿。”
霎时间,殿中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在杨见鹿身上。
有高兴,有欣慰,有震惊,有平静,有谨慎。
——他自己,亦是一阵茫然。
圣上抬手一指,笑道:“多日不见,朕可攒了不少话要与你说!待会儿,与朕共乘一驾,朕送你回府。”
……为何?
他扯着嘴角一笑:“父皇舟车劳顿……”
刚说半句,立刻被圣上一抬手堵回去,道:“朕今日高兴!”
毫无转圜余地。
余光里,杨漱寒的目光变得饶有兴趣。
他意识到不对——
却只得应下。
朔月夜。
夜黑风高,唯驾前灯笼,同路旁几点灯火,烧破漆黑夜幕。
尚未入夏,京城宵禁未解。
马车中。
“席上不曾同你闲叙,不会恨朕偏心吧?”
皇帝人过半百,一双眼睛,却比青年人尚明亮三分。
驾中昏暗,更显明亮锐利。
杨见鹿笑道:“哪里。父皇心怀天下、胸有江山,不同寻常百姓,自然不可拿寻常标准来束缚父皇。”
圣上闻言,亦笑:“那就是怨了!”
顿了一顿,忽而话锋一转,道:“朕听说,你有些年头,不曾去你母妃坟前上香了。”
听说——听谁说?
有人监视?
杨见鹿一愣,须臾间,猜不透他此语用意。
心下于是愈发慌乱。
道:“母妃……毕竟有罪,儿臣幼时不懂,不曾想冲撞了父皇,如今懂事了,便不该……”
“——若是朕说,她无罪呢?”
半空中冷不丁刺出一句。
语气平和,掷地有声。
仿佛此刻,一语道破的,不是一个藏了十八年、活生生吞吃两条人命的真相。
杨见鹿怔住了。
无罪——
他岂会不知,母亲无罪?!
哪怕十八年来,人世间所有人,指着她冰凉的躯体,骂她千古毒妇、死有余辜——
哪怕父皇厌恶,手足残害,百姓嘲讽——
他永不会信!
他知母亲蒙冤而死,更信母亲为人。
只因他是母亲的孩子。
——然而,十八年来,杨见鹿从未同任何人申冤。
母亲之罪,乃是遭人诬陷下毒、害死未出世的嫡子。
将她打入冷宫、赐白绫的,是父皇。
自母后流产,至母亲自缢,不过三日,莫说彻查,连一丝精力,亦未曾施舍于她。
无人在意她的死。
后宫众人,不过求风平浪静、保全自身,要一个结局。
那年,他五岁,连替母亲收尸亦是妄想。
他被过继至皇后身旁,于母后宫中长大两三岁,某一日,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
原来那年那日,二哥一时兴起、拉着他去草木衰败的冷宫“探险”,其用意本就是要他亲眼看见母亲自缢。
要一个五岁的孩子,亲眼看到母亲悬缢于房梁时紫红的脸,看到她因血管破裂而赤红的双眼,看到她痛苦地扭曲着的五官——什么都做不了。
或是想吓疯他,或是想让他闯进去、借机造成他私闯禁地的表象——
倘若如此,杨见鹿便成了一个废人,再不可能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但他没有。
他哭了,无声,脸皱成一团,很丑,像小猴。
——还死死扯着二哥的衣角不松手。
二哥年长他九岁,那时,竟硬是掰不开他的手。
只好带他出去,道:
今天的事,切勿对任何人说。
——没过几个月,二哥也死了。
说也奇怪,自母亲死后,宫里几乎再也没添下一个皇子,多半都在襁褓中夭折。
人们说,是母亲的冤魂在作祟。
自那之后,父皇不再来见他,兴许嫌晦气。
后来的一年内,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直到国库几乎吃空。
母亲于是又多了一项罪名:阴魂不散。
她无罪?
这话自面前人口中漠然道出,杨见鹿只觉可笑至极。
四方城内,谁人不知她无罪?
可罪是陛下定的,谁人敢说她无罪?
如今,十八年过去,轻飘飘一句无罪。
还单单只当着他的面。
装无辜吗?装给谁看?
风动车帷。
深吸一口气,杨见鹿心中默念沈照临的嘱托:
“殿下切记,陛下平生最好面子,无论如何,千万不可触怒龙颜。”
末了,他正色道:“倘若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然而,儿臣以为,父皇英明神武、明辨是非,而世间清者自清,若母妃果真无辜,必不会蒙冤数年。”
——连他自己也觉得虚伪至极。
不冷不热一声笑,笑得杨见鹿愈发心慌。
笑,究竟是满意,亦或是不满意?
衣物轻微摩擦声传来。
圣上似是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道:“逢年过节,还是该去上柱香,毕竟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于你有恩。”
“谨遵父皇教诲。”心中巨石落地,他忙答。
偷捂住心口,似是怕过快的心跳声泄露天机。
咴——!
正是此刻,倏地,驾前传来一声短促马鸣,马车随即停滞不前。
只闻御前侍卫喝道:“大胆!圣驾之前,何人竟敢冲撞!”
马车外传来一道尖声大叫:“圣驾?对喽,贫道找的便是圣驾!”
听闻“贫道”二字,圣上神色登时有所和缓。
手依旧按在腰间短剑上,朗声道:“来者何人?”
“贫道无名无姓,天下鸟兽草木叫些什么,贫道便叫什么!”
那老道呵呵怪笑一阵,一探身,怪叫一声,道:“好怪的味道!皇帝老儿,你驾中可有人同坐?”
——不妙。
杨见鹿闻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这哪里是什么怪道士,分明是有人有意为之!
劝父皇留心之言尚未道出,陛下便已抬手,将那车帷掀起。
车外侍卫会意,上前将那帷幕拉开。
驾前,那老道红光满面、却衣着潦草,花白须发,而长相稀奇,眼高鼻低、人中奇短,仿佛一张圆脸上头是先长了一堆乱草般的须发,再将五官随意插空安置在了上头。
一见杨见鹿面容,那老道顿时双眼一亮。
“帝王之相!”他拍着膝盖跳起来,大叫道:“哎呀,当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帝王之相!头生九龙骨,早晚必显贵!”
陛下面色即刻冷峻了些。
杨见鹿急了,立刻道:“你这老道,喝醉了酒,在这里胡吣些什么妖言惑上!什么九龙骨,父皇如此,我等众儿臣,自然亦是如此,子随父相罢了,休拿这些怪力乱神之语蒙人!”
“——接着说。”
陛下道。
老道左瞧瞧杨见鹿,右看看圣上,一努嘴,挤挤眼,故作神秘,道:“我瞧公子耳生反骨、性子急切,再加此九龙骨、命中显贵,怕是……哎呀,不说了,不说了!”
圣上面色一冷,一侍卫见状,立刻拔剑,道:“不说,便是死路一条!”
老道瞪大眼睛,“哎哟哎哟”叫了几声,道:“这是何苦!公子命中显贵反叛、如今又久居人下,自生反心!好你个皇帝老儿,贫道好心提醒你,你反倒命人拿刀逼我、要取我性命,好哇,好哇,贫道走就是了!”
语毕,将身子一扭,足下竟顿生一阵青烟!
烟散,那怪道士亦消失不见。
众人皆错愕不已,只陛下一人,收回目光,冷冷开口,道:“下去。”
对谁说,众人自是心知肚明。
杨见鹿心自凉了半截,只敢垂首,喃喃道:“父皇……”
“朕让你下去!”
圣上怒喝一声。
他心下早有预料,却依旧惊得浑身一颤。
如同十八年前,那个亲眼见证母亲死去的孩童。
晚风萧瑟,如万物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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