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时，东方天空，正隐隐撕出一道鱼肚白。
临近宵禁结束，府外已隐隐传来众店铺拾掇店面、低声交谈之声，更有小摊小贩下油热锅、炊饼出炉一类的滋滋声。一个凶险的不眠夜，至此，似乎便匆匆地自世上消失了。
只有沈府中的众人知晓，这一切的危险，不过刚刚拉开序幕。
裴枕书思绪早已飞回那逃之夭夭的假道士身上，闻言，茫茫然回过神来，不解道：“这是为何？”
“构陷四殿下之人，并未于人前说明姓甚名谁，连个出身亦不曾报过，使人勉强将道士二字套在他身上的，无非只是一套服饰，况且彼时月黑风高，怕是陛下同四殿下亦看不真切。”谢沉璧沉吟道，“霖樾山中，却有的是名满天下的真道士。”
到了这生死攸关的关头，与其纠结于抓获那凶手，倒不如先破了先前这谣言。
如此，纵使今朝不慎打草惊蛇，真给那假道士逃了，杨见鹿同当今圣上那误会亦可解了。
——只是可恨，一时半会，寻不到那背后出手构陷之人。
裴枕书用力点点头，再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一眼那屋舍，不敢多浪费一分一秒，便拔腿跑出了沈府。
初夏天光早。
翻墙入院时，府中已有数名侍从往来、忙碌清晨事宜，忽见墙头跃进一道漆黑人影，登时便是一阵惊呼。
“嘘——”裴枕书一个用力过猛跳得远了些，踉跄两步，人尚未站稳，一手还扶着院墙，便急忙望着面前众人，一指抵住唇，徒劳地试图制止住这场慌乱。
然而，待他们看懂他拼命示意噤声的手势，为时已晚。
“——裴枕书！你还知道回来？”
裴枕书心下一慌，耸肩弓背、蹑手蹑脚，正预备沿墙边溜走，还没挪出几步，已然被裴抚简一个箭步冲上来堵住，戒尺不轻不重地抵于胸口。
“……”
对了，险些忘了，昨夜不眠之人，除却沈府众人，还有她。
回忆过去的一夜，裴枕书本就是以身试险、彻夜未归，还为了早些求得药来、骗她是自己中毒，到了此时，他自然心虚，垂着脑袋，双手背后，手指在身后绞成寒具，连她的双眼都不敢看。
——认错态度倒是一如既往地积极：“姐，我错了。”
“错哪儿了？”
裴枕书咬咬牙，为求速战速决，干脆选中最重的一条罪：“我不该……不该骗人。”
一脸真诚，望向她的双眸明亮，黑眼圈搭在圆润饱满的脸颊肉上，愈发显得可爱可怜。
裴抚简攥着戒尺，溜到嘴边的质问被他这神情硬生生堵回喉咙中，欲言又止。
从小到大，这个家伙最擅长向着全家人用的，便是这一招！
常言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裴家兄弟姊妹三人，虽皆为一母所生，容貌上却各有不同。
长子裴涿缨体型清瘦、五官硬朗，其面容几近于其父裴德采年青时的翻版，喜怒不形于色，颇具豹形。
裴抚简、裴枕书两个，却更似母亲容貌些，脸型流畅、五官清秀，裴抚简随了其父一张中庭略长的面孔，倒还显得聪慧淡泊些，裴枕书面容本就稚气未脱，配一颗干净得不似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心，只显得单纯可爱，而眉眼间的坚定正义，又有几分少年独有的热情。
裴抚简的戒尺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胸口点了数下，末了，只有扶额，勉强言道：“……这只是其中一点罢了。更何况，我早知你是在骗我。”
裴枕书刚要跑，听她这样说，不由得诧异地侧过脸来：“啊？”
“……笨啊，你从那处九死一生地回来，眼下，这世间之毒，还能要了你的命的，怕是不多了。”
回忆起过去几年时光，念起他幼时吃过的那些苦，裴抚简终归不忍心再盘问下去，退了半步，放他一条路，改问道：“裴枕书，你火急火燎地要去哪儿？”
“我须得回一趟霖樾山！”跑进自己屋中，裴枕书乖乖答了，又急忙补上一句，“姐，你不是前几日还问我何时回去吗？”
“那……你不去同父母告个别？”
她靠在门外，听屋内一阵没头没脑的翻找，瓶瓶罐罐之类的响了许久才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几句自言自语的清点。只片刻功夫，那高大的身影便闪电般莽撞地冲出来，匆匆忙忙地抛下一句“来不及了”，便又跳上墙头，左右瞧了片刻，纵身一跃，就此消失于裴抚简视线中。
院内，廊下，那些行色匆匆、各司其职的仆役们乱了一阵，很快又回归到素日有条不紊的工作中，来来往往，神情平静，仿佛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插曲，同手中要浇灌的花草或是要清扫的地面相比，并无什么区别。
她忽而没来由地察觉到一阵空虚。
一路上快马加鞭，亦追不过空中一轮红日。
裴枕书一路不敢怠慢，若不是恐跑死了马耽误时间，只怕连夜里也要顶着明月星辰一个劲地赶路。
然而，即使如此，待他奔入霖州地界、嗅到霖樾山间熟悉的气息，亦是三日后傍晚的事了。
将马托于山脚一家客栈老板，裴枕书休整片刻，简单地擦洗过身子，换了干净衣衫，便背起行囊，孤身一人，拨开一从杂草，沿着一条隐约可见的蜿蜒小路，熟门熟路地向山中行去。
入了山林，扑面而来的，先是上百种不同植物的汁液清香、沉积在潭水中的残花微微腐烂的潮湿、林间若有若无的动物皮毛独有的腥味，其次才是林间深浅不一的绿、满世界爬满了的点点黑迹、几根几缕挂在林间的缤纷羽毛与轻柔绒毛。
裴枕书深吸一口气，觉得那独属于山间的气息仿佛沁入肺腑，正随着血液，流向身体中的每一处天地。
如此熟悉，仿佛这些年，他从未离开过霖樾山。
残阳如血，远远地，似有钟声响彻山谷。
伴着入夜后的声声虫鸣，裴枕书总算在一处道观前停了脚步。
此观屋舍俨然、森然而立，瞧着显然是烟火兴旺。
裴枕书仰脸瞧了瞧墙头，又垂首望了望狗洞，终究觉得有失礼数，遂踏着墙下青草，又快步回了朱色正门前。
笃，笃，笃。
黄铜门环响过三声，门内急急切切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一阵门闩响动，那沉重的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自门缝中露出一只谨慎而明亮的三角眼：“何人夜访？”
“在下裴枕书，当朝宰相裴德采之子，蒙真人照拂，少时曾寄居观中，此次前来，是有要事须与住持商量，不敢耽误，故深夜来访。”
听得“当朝宰相”四个字，门中那眼睛便不耐烦地错开目光，当他又是个求长生不老求得走火入魔、昼夜颠倒的人，敷衍地回了句“住持歇下了”，便用力一拉门。
却不料后半句的“有事明日再来”尚未出口，他手中拉着的门却忽不动了，只死死地卡在原地，再抬头，方才还一脸真诚的青年脸色已然黑下来，一手掰住门，牢牢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事关他人生死，在下不敢耽误，但求见住持一面。”
门中那人怔了片刻，被他这目光一拂，困意登时消散，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正要再质问些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平静如水、略有些沧桑的声音：
“你来了。”
“是！——住持知道我要来？”
裴枕书心下一喜，手上稍一用力，连门带人一起推开几步，赶在那守门人不慎跌倒前，先一步抢进门来，顺手将他搀稳。
眼前，那仙风道骨、须发尽白的道士还如他记忆中那般清癯，孤身一人立于庭院中，月光般静而洁。
由着他莽莽撞撞地跟上来，住持回过身去，一面缓缓地领着他绕过正堂，一面道：“贵府上的信鸽，今日清晨便已到窗前了。”
信鸽？
裴枕书一愣，家中并无信鸽，为数不多的几只，为着方便，皆养于裴涿缨府上。
如此说来，父兄知道自己跑出来了？
“住持，此事紧急，须连夜下山赶赴京城！”他刹住脚步，连忙道。
住持亦随他站住了脚，见他慌张，宽慰一笑，才道：“收了信，今日正午便遣人去了。日夜兼程地跑了这些时日，你只管歇一夜，待明日清晨，再启程归京亦不迟——裴公子这般慌乱，莫不是信不过贫道为人？”
裴枕书连忙摆手，道：“不不，自然不是！”
他少时多年于此养病，住持为人如何，自是比山外许多人更为清楚。
只是，只是……
他不敢问得太急，一句话在咽喉处梗了半晌，总算挤出个还算体面的问法：“住持就不想借此机会，回京城去看看吗？”
那老人闻言，不由得轻笑一声，道：“贫道倘随你去了，怕是还未见京城城门，这观便要给那帮小猢狲拆作秋千，片瓦不留。”
裴枕书一怔，这才回忆起来，他观中多的是道长们漂泊半生、收留下的无父无母的孩童，虽是长于山林清净之处，到底都是些孩子，能安安稳稳坐住诵经读书的少之又少，若无住持看管，还不知能捅多大的娄子。
他又问道：“那，此次去了京城的道长……”
住持答得爽快：“你认得的，李衔青。”
“……”
我认得吗？裴枕书犯了嘀咕，试图在记忆中搜索到这个名字，绞尽脑汁想了半晌，连月亮都耐不住性子向西挪了一步，他却依旧是一丝记忆也无。
算了，管他是谁，只要能救四殿下就好。
裴枕书很快说服自己放下了这个念头，心亦跟着安下来。
然而，心并未安下多久，在他身旁，一直凝视星空、面色凝重的住持忽而缓缓开口：“贫道夜观星象，近日荧惑守心，怕是有战事将至。”
——战事？！
裴枕书心下一紧，面色顿时紧张起来：“住持此言当真？”
那白须白发、身形清癯的老者并不看他，只望着星空，一言不发。
夜已深了。
横竖是要歇两个时辰，裴枕书不再推脱，跟着住持进了间房，搁下行囊，又闲叙几句，待住持起身告辞，这才和衣睡去。
——他到底也未能休息几个时辰，这次，倒不是因为心事重重，而是因为，他沉入梦乡还未多久，屋外便隐约有了阵阵声响，跟着，窗户纸上便有了影影绰绰的灯火，直晃得他在梦中也似乘舟航海，颠簸起伏，惊涛骇浪。
他茫然地睁开双眼，见屋外人影摇动、灯火摇曳，登时本能地翻身坐起来，握紧剑柄。
莫不是有人夜袭此地、意在夺古籍之类观中古董？
裴枕书警惕地起了身，悄无声息地避到门后，屏息凝神，听外头的人拐着霖、樾两州方言，紧张地商量着什么他听不懂的事——怪只怪自己不通此地方言。
然而，就在他懊恼的一刹那，门外忽传来一声清晰而响亮的呼唤，这一次，那呼唤声用的却不是此地方言，而是一句字正腔圆、紧张惊惶的：
“师父，五师妹……五师妹她不见了！”
作法……求收藏……求阅读……求……[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霖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