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枕书尚处于震惊中未回过神来,只听一阵窸窣声响,侧房竹帘轻动。
帘后,快步走出个中等个头、约三十几岁、神情严肃、着江湖郎中寻常服饰的男人。
面容还算端正清秀,只是眼下乌青难褪、一幅倦态。
这便是正竭力救治沈照临的郎中,陆闻钟。
裴枕书刚欲有动作,陆闻钟微一抬手,示意他不必起身,静静试过他的脉,神色略有和缓,问:“裴公子可还记得,府上有什么药?”
裴枕书摇头,道:“我只知家中有个应急药房,并不知详细——陆郎中,是师父急需什么药吗?”
迷香带来的最后一丝混沌散去,他总算察觉了些许异样。
然而,令裴枕书有些恼怒的是,面对他的追问,陆闻钟并不瞧他,只望向谢沉璧,委婉道:“看来,还是得麻烦谢姑娘走一趟了。”
谢沉璧怔了片刻,不知为何,她望向对方的目光,一时有些复杂。
——亦只是一瞬。
面色恢复如常,她伸手,道:“药方。”
待到谢沉璧亦快步出了沈府,裴枕书这才勉强起身,跟在陆闻钟身后进了偏房。
一进屋,迎面瞧见沈照临的形象,他不由得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在他的记忆中,一向衣着齐整、形体端庄的师父,此时此刻,正**着上身躺于榻上,长发散乱,神情痛苦;
上至发间、下至腰间,数个穴位处扎有银针,触目惊心;
更为刺眼的是,他左肩上,那一道尚未止住血流、且周围肌肤已然被毒素蔓延破坏为紫黑色的伤口。
抛下身旁愣神的裴枕书,陆闻钟上前,就着烛火,细细查验那道伤口处不断流出的、几近于黑色的血液。
“啧。”
果然,仅仅靠放血,并不能延长多少时间。
“师父中的毒……很严重吗?”
裴枕书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生怕遮了烛火、或动了什么瓶瓶罐罐。
“看从哪方面说了。”陆闻钟一手托腮,神情恹恹,一双眼眸被烛火直照成杏仁色,道,“他一时半会死不了,但也醒不过来。”
语气随意,像在讨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
裴枕书闻言一愣,紧接着就攥了拳,一阵愠怒袭上心头:
这人根本就不在意他人的生死!
如此性情冷漠之人,竟也配做郎中?
然而,师父毕竟还要倚仗他的医术而活。
裴枕书勉强压住心火,转而近乎哀求道:“你不能……救救他吗?”
——脉象有些乱了。
“该扎的针,我都扎过了。”陆闻钟移开把脉的手,连一个眼神也不给他,只一面翻着随身携带的药品,一面平静道,“剩下的,只是等药,而煎药之类的事,只需郎中一句话,谁来了都能做。因而,某种程度来说,我确是对裴公子无用了——裴公子若是想动手,我陆某人亦无还手之力。”
裴枕书一愣,下意识将握紧的拳藏到身后:“你……你怎么知道?”
“……”
果然是孩童心性。
沉默着捣过药,将药草敷于伤口处,沉默中,陆闻钟忽而开口:
“沈照临——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那是自然!”裴枕书不假思索,立即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不过是几个月的缘分。”他并不看他,只说,“裴公子,你还这么年轻,家中又如此富贵,还有仕途要走,要学的东西多得很。于你而言,像沈照临这般的人,往后余生中,还多得是。”
“不一样的!!”
裴枕书忽然提高了声音,几乎震耳欲聋,陆闻钟的手微微一颤,转过脸来,愕然望着他。
“师父和这天下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会为了心中道义而负重前行,会永远秉持自己的初心与理想,会以身践行他所信奉的一切仁义道德、甘愿为之献上生命,会心系百姓、爱护他身旁每一个值得爱护的人——像你这样冷漠麻木、自以为是的人,怎么会知晓他的好?”
谈及沈照临,方才还小心翼翼的年轻人青筋毕露、目光坚定,如同一头护主心切的獒犬。
震惊之余,陆闻钟望着裴枕书,神情忽变得若有所思。
“陆郎中,药来了,出来瞧瞧吧——”
窗忽被掀开,萧寻壑冷不丁从窗口中探出脑袋,左瞧瞧、右看看,疑惑道:“你们在聊什么?听起来好像很热闹,我能一起吗?但是在这之前,有没有人能先来选一下要用的药,这么晚了,抚简姑娘还在马车上呢……”
“……”
吵得令人头晕目眩。
陆闻钟一挥衣袖,一声不响地起身去了。
顺便带着这喧嚣的动静渐渐远离了屋子。
那一头,几人查找相应药草,分工明确、紧锣密鼓。
这一头,裴枕书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望着沈照临的病容,一阵强烈的不安与恐惧复又袭上心头。
他一向奉行与人为善的社交准则,难得与人闹红了脸。
偏偏是此时,事情紧急,慌了神、闹得这般难堪……
而且,那陆闻钟瞧着,可不是什么和善的主儿……
不会、不会因他出言不逊,而故意针对师父、延误治疗吧?!
裴枕书坐不住,来回踱了几步,愈想愈后怕。
——直到刚刚外出的二人,结束选药事宜,连同陆闻钟一同进了屋。
裴枕书低头站在墙边,双手握于身前,只恨地上没有一道地缝供他钻进去。
谢沉璧眼尖,留意到他不安的神色,便转过脸去,轻声同萧寻壑交待了几句。
萧寻壑撇嘴,不情愿地小声嘟囔两句,又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末了,赶在谢沉璧的拳落在身上前,倒也乖乖转身走来,一手揽住裴枕书的肩,用力一拉,二话不说,便向外带去。
耐性耗尽,萧寻壑清清嗓子,刚一出门就道:“怎么,你怕陆郎中害了沈大人?”
裴枕书被他此言吓了一跳:“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闻言,肩上那只手指修长的手安抚似的轻拍他两下。
“小裴公子啊小裴公子,你就差直接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有那么明显吗?裴枕书腹诽。
天色尚暗,满天星子缀在鸦黑色一片的夜幕上,悄无声息地眨。
萧寻壑拉着他,熟门熟路地跃上屋顶,在瓦片间寻个舒坦处躺下。
裴枕书拗不过他,匆匆回首望了一眼,府内府外,皆不见马车踪影。
也是的,宵禁未解,就是裴家家大业大,亦不敢明着顶撞圣威、在外逗留太久。
“放心吧,陆郎中医术精湛、心胸宽广,只是脸长得像死人而已。”
萧寻壑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眯起眼睛、伸手,看漫天星光从指间漏下。
……只是?
裴枕书用手帕拭了半晌的瓦,这才不怎么适应地躺下,偷偷看他一眼,到底没耐住好奇,道:“我在京城长大,凡是有些名声的医师,不说都见过,亦皆有所耳闻,却从未听说过什么陆闻钟——这陆郎中,究竟是何许人也?”
“……你不认识他吗?”萧寻壑一怔,“陆闻钟可说认识你呢。”
认识我?
裴枕书一骨碌坐起来,望着天边西沉的一轮月,试图在记忆中寻找到一张类似的脸。
从小到大,他的社交圈一直局限。除却家中亲戚与朝中几位官员的公子,几乎就再不识得其他人。
有裴德采、裴涿缨父子二人在朝为官,裴家将幼子保护得极好,应酬酒宴一类,一向鲜少让他亦跟着参加。
一方面是宠爱,另一方面,亦是有意要他远离官场往来、保全自身。
萧寻壑友情提醒:“陆郎中这一身医术,据他说,是在霖樾山中习来的。”
霖樾山?
裴枕书眼前一亮,顿生拨云见日之感。
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霖樾山,天下名山之一,地跨霖州、樾州两州。
近百年来,因其山中隐士云集、道观正统而闻名。
同时,因其风景秀美、气候适宜,亦是修身养性、调理病体的最佳去处。
观中一向冷清,并非人人皆可收纳。
故而,山脚下,多处客栈应运而生。
“你果真认识陆郎中?”
萧寻壑打了个哈欠,瞧着他大彻大悟的神情,亦跟着坐起来,懒洋洋问道。
裴枕书:“……不,还是没记起来。”
萧寻壑当即推他一掌:“那你兴奋个什么劲?”
“我幼时体弱,到少年时,更是曾在山中休养数年,一直到十八岁方才归京。若是那时,陆郎中亦在霖樾山中,那么认识我,倒也不是没有可能。”裴枕书揉揉被他推疼的上臂,倒也不恼,又道:“此人瞧着是个江湖郎中,你们怎么找到他的?”
正此时,城外,隐隐传来几声狼嗥,起初只有一声,很快便多起来,声声相叠,气势唬人,几乎是同时吓哭了城内数个婴孩,一时间,孩童尖锐的啼哭声,狼群怆然悲凉的吼声,不绝于耳,无数鸦雀随之腾飞。
“我哪知道。”
萧寻壑正望着月亮,不知思索些什么,“是谢沉璧找到他的。”
院中,急急一阵脚步声。
“萧寻壑!你又疯了?”
稳稳地在屋檐下刹住脚步,随之而来的,便是压低声音的一声呵斥。
萧寻壑回过神来,觉得冤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走上前来,双手叉腰,就着一点月光,俯瞰谢沉璧愤懑不平的面孔:“我又怎么了?”
谢沉璧仰着脸埋怨他:“裴枕书迷香刚解,你就领着他上房揭瓦,就不怕一个不慎、摔着腿脚?这该是……”
“——他哪有那么娇贵!”
她话音未落,萧寻壑已经一嗓子叫出来。
振飞了半个院子刚落下的鸟。
他却不觉,只一脸委屈,睁圆了一双人畜无害的黑亮眸子,连带着原本就不显年龄的娃娃脸一道变得气鼓鼓,道:“他那么大一个人,中那一点迷香,还用过了药,这么些时辰过去了,哪里还会力不从心?——明明是我,一夜未眠,才更可能失足摔伤吧!”
……比发情的野狗还吵。
谢沉璧一时语噎,这人长得太过无辜,这种话听着,竟也莫名有了几分道理。
但,萧寻壑,失足摔伤?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她只觉得陌生得有些可怕。
萧寻壑看她语噎,心情顿时大好,遂扬起嘴角,哼着瓦栏勾舍近来时兴的小曲儿,小心翼翼陪裴枕书自屋顶下来——
刚站稳就被谢沉璧抓着后颈压弯了腰,原本近乎一头的身高差顿时缩小至可不计。
“乱叫什么?”她咬牙切齿地跟他算账,“你嫌知情人少了是不是?”
萧寻壑眨眨眼,嗅着近在咫尺之人的气味,故作乖巧地压低声音,道:“我知错了。”
未如平日般听到裴枕书笑骂他装模作样的言语,萧寻壑一时未回过神来,茫然地抬眼望过去,却只见他钉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窗纸中透出的一点灯火。
“眼下,司内再无人走得开了。”
谢沉璧细数过一遍,她与萧寻壑追那陈年积案已是寸步难行,司中事务繁多,更无人能为这一桩根本就不在清吏司职权内的事奔波。
——只有裴枕书一人。
然而,沈照临眼下情况危急,杨见鹿处情形亦不容耽搁,唯一的方法,只有……
她下定决心,对裴枕书道:“你若是真有心,不如,眼下就去一趟霖樾山。”
(突然恢复更新)
又回来了[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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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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