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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红

“沈大人,故事要开始了。”

沈照临对他这毫无贵胄风范的言行视若无睹,只四下瞧了一圈,勉强坐在榻边,道:

“谷仓乃殿下权责之内,殿下手下的人办事不力,导致谷仓走水,民心不安——三殿下无非如此计划。至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要求,想必是**安手中,有证明他遭人陷害的证据。”

杨见鹿被拂了兴致,倒也不恼,颔首道:“正是。”

榻上人呻吟声愈发响亮,却依旧无转醒迹象。

沈照临移开视线。

依着火场中偶遇那几人的话语,兴许是有人在同他饮酒时,向酒中添了迷药。

如此,证据便无非只剩两种:

存有药物遗留的酒壶杯盏,或共饮之人身上之物。

沈照临瞥他一眼,沉声道:“衣物中并无任何发现。那证据若真存在,不是遗落火场,便定是被他藏在何处。”

杨见鹿四下瞧瞧,亦跟着坐在沈照临身旁,仰脸感叹道:“——但愿是后者!走水现场已被大理寺接管,三哥想动手脚,比饮杯中水更容易。”

有风来,窗外花落声,匆匆如落雨。

沈照临侧脸看他,目光凛冽,笃定道:“殿下还有别的事。”

闻言,杨见鹿刚放松下来的脸复又一动,呈现出个愉快的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沈大人。刚收到消息,手下人在额仁塔拉草原,发现了萧问樵的行踪。”

火影一跳,如同受惊般在春风中颤抖。

沈照临面色愈发阴沉,冷笑一声,道:“他倒是命大。”

七年通缉,不见踪影,他还以为此人已死。

杨见鹿笑意不减,纤细指尖轮流在膝上点过一轮,继续道:

“昔日叛军首领,麾下良将无数、杀人如麻,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如今,竟也沦落到孤身一人流浪草原,同那漫山遍野的野狼为伴——真是风水轮流转!”

余光里,沈照临面色稍有和缓。

“殿下要拿他做底牌。”

他心下了然,道,“如果遇上杨漱寒的人呢?他比我们更想让萧问樵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人人都知,人世间,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樾州忙筑堤,正缺壮劳力。”

杨见鹿似乎早有打算,此时此刻,弯着一双愉悦温顺的笑眼,一字一句道,“割了舌头送去,权当送五弟一个顺水人情。”

天真而残忍,如幼狮初遇猎物,磨牙吮血。

沈照临多年来见惯他这副模样,半晌无语,起身检查过**安情况,见杨见鹿尚无去意,不禁疑惑:“殿下还有事?”

杨见鹿难得露出怅惘神情:“谢沉璧母亲那边……”

“——什么也不必告诉她。”

沈照临不待他说罢便道。

决不能让她来京城。

——更不能,让她真的毁了谢沉璧的人生。

想起几个时辰前,那被重重锁链捆住的轿子,那满脸鲜血的笑容,那冷漠淡然的神情……

沈照临只觉双眼被那抹大红色刺得生疼。

二十二岁,大好年华,本该生机勃勃——

而非消沉彷徨。

如同八年前昂首挺胸、初次走入清吏司的自己。

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管,只管往上走。

杨见鹿未见此景,虽嫌无情——毕竟是母亲,他想。

然而,看见沈照临严肃目光,亦了然地点头,道:“明白,那我回去了。”

风停了。

沈照临尚徘徊在那抹大红色中,再看向榻上那面容可怖之人时,一阵空前强烈的空虚茫然,忽袭上心头。

翌日。

裴府。

前日傍晚刚扫过一趟,一夜过去,花又落满庭院,玉兰、梨花、流苏,雪似的铺满大地。天蒙蒙亮,业已有人推开房门,立于廊中,望大小不一的花瓣出神。

“——谢姑娘起得真早。”

谢沉璧循声望去。

几步之遥,裴抚简披件素白色长衫,笑同她道:“府上照顾不周,还望见谅。”

她亦跟着弯一弯唇角,道:“哪里,是我起惯了早。在贵府借宿一夜,别扰了你们清净才是。”

言语间,裴抚简已来到她面前,亲切牵上她手、如同老友,道:“怎么会!你不知,从小到大,母亲忙着抄经焚香,这府上只有我一个女子,一向不知该将话向谁说。近些年,闺中好友亦陆续出嫁,正闷得很。沉璧,你若是不介意,便在府中住下吧——”

她微微仰起一点脸来,真诚便在那一双澄澈湖泊间流淌。

“母亲一向乐善好施,不会介意的。”

一阵麻木顺小臂攀上肩头、又流至心脏,谢沉璧嘴角颤了颤。

几分真,几分假?

是友善吗——人世间有不掺私心的善?

谢沉璧迟疑了,心一乱,胃部随即传来一阵隐痛。

她嗅到一阵暗香,花香为主、檀香为辅,自裴抚简身周流淌而出,将她环在其中。

谢沉璧本能地想跟着那香去,然而心擂如鼓、思绪混乱,恐惧随依恋生出,紧紧抓着她的心。

“——我自是愿意的。”她听见自己道,“只是昨日匆忙,不知沈郎是否替我安排了住处。我毕竟是投他而来,待我今日问过沈郎,再做决定——”

犹豫片刻,她终究垂眸,替这话补上一个称呼:“……姐姐。”

会显得生硬吗?

会像是在套近乎吗?

会让人觉得虚假吗?

会……

会吗?

她心乱如麻。

裴抚简却只是点头,微笑道:“这是自然!”

她自然而然地贴在谢沉璧身畔,一会儿谈早点如何,一会儿聊生活琐事。

谢沉璧久不同他人亲近,起初浑身不自在,然而逼自己一句句应下来,竟也慢慢适应,几个回合过去,答话亦流畅不少。

用过早点、同裴枕书一道出门时,天光早已大亮了。

距离她离开锦安县、离开那段最平庸不过的人生,亦足有一日了。

然而,谢沉璧依旧迷茫。

沈照临带她走时说,时候到了——什么时候?

她一无所知。

“如此说来……”裴枕书若有所思道,“师父他们,大抵是已有些想法了。”

谢沉璧敏锐听出重点:“他们?”

街上人来人往、不便交谈。叫卖声、交流声混在一起。

买两串糖葫芦,裴枕书顺手送她一串。

二人挤在人海中,他在人群中努力向她举起一只手,曲起一根手指,比出个“四”的手势来,道:“那个词叫什么来着?韬、韬什么……”

“——韬光养晦。”

谢沉璧勉强挤在他身旁,抬头怀疑地瞧他一眼:

真傻还是假傻?

“对,韬光养晦。”裴枕书松了口气,对她的怀疑一无所知,继续说,“韬光养晦这么久,他们应该是有了计划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谢沉璧疑惑道,“我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捕快……和编报的。”

裴枕书低头看她,好奇道:“师姐,你还会编报?”

“会。”在他身前,谢沉璧半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并不遥远的往昔:“过去几年,我是《锦安小报》主笔,那份小报,称得上全锦安县上下、唯一一份全民小报。”

包揽县内各事,谁不愿读报。

话锋一转,她有些落寞,道:“当然,小报只写真相、说真话,难免因此遭人记恨。”

——何止是记恨。

七年间,她一手翻出多少富人官吏丑事。

谁贪赃枉法,谁鱼肉百姓,谁欺男霸女,一目了然。

她知世事险恶,却也知何为正义。

死也要做光明磊落的鬼。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若非她自幼习武,早不知死了几百次了。

裴枕书快而用力地眨了眨眼,谢沉璧挤着向前走了几步,听他半晌不语,不由得费力抬脸去瞧他的脸,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目光炯炯,圆而大的黑色瞳仁显得真诚又热情。

“但是,师姐,你没有错。”

谢沉璧苦笑,道:“没有错,便不会四处遭人白眼。”

裴枕书正义道:“他们不懂大义!”

幼稚,天真。

谢沉璧愣了愣,想说什么,已见到清吏司大门。

轻车熟路入了司,几道门下来,不见沈照临身影。

倒见不少人,点过卯便走。

裴枕书随手拉过个同僚,问得是沈照临命令,不禁疑惑。

——正是用人之际,为何反倒如此?

二人到了正院。

那院中便只有一人。

一个青年男子。

谢沉璧瞧过去,那人此时正背对着他们,着清吏司服饰,身形高挑,肩宽腰细,线条优雅流畅、十分惹眼,一手背后,一手指点,正垂首、低声耐心教导些什么。

而他谆谆教导的对象……

谢沉璧顺着望过去:

竟不是人?

而是……

一条体型壮硕的棕红色大狗?!

谢沉璧目瞪口呆。

平心而论,那狗生得一身红糖色皮毛,神情坚毅、吻部大小适中,四肢结实有力,威风凛凛,蹲坐姿势亦标准无比——

着实是一条好狗。

但是……

谢沉璧又瞧上去。

他指指点点、口若悬河的姿态,实在很难令人忽视。

这人……

在和狗闲聊?

“萧寻壑!”

不等谢沉璧反应,一旁的裴枕书抢先大叫起来,怨道:“昨天傍晚你去哪儿了?我跑来找人,结果把清吏司翻过来都没看见你的影儿!”

连花瓣都震下来。

霎时,一人一狗,四只眼睛同时看了过来。

谢沉璧定睛一瞧,第一反应是:

好在,人长得不比狗难看。

第二反应是:

奇怪!

这人怎么长得脸是脸、身子是身子的?

如此精练健壮的身子上,却生了一张白净精致的娃娃脸,中下庭短,五官却大。一双圆眼,眉骨略高,压得眼尾下垂、微露凶相,又生一双卧蚕,多情纠缠。

全脸线条干净、皮肤细嫩,唯独鼻梁侧边,浅浅点着一颗痣。

——矛盾至极。

萧寻壑的目光从裴枕书下滑到谢沉璧,顿了一阵,又上移回裴枕书。

像是在学他,脚边那狗的目光也跟着滑。

一时无声,只有墙边那株杏,尚娑娑地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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