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那女人瞧着不足三十岁,生着长而崎岖的一张脸,发鬓散乱、面色铁青、咬牙切齿,瞪着一双恶狠狠三角眼,杂草似的额发尽给汗泪之类横七竖八粘在面上,手中提一杆铁锹,杀气腾腾。
谢沉璧心下一沉。
这想必便是**安那半年前亡了丈夫、遭人打骂着赶回娘家来的女儿。
萧寻壑不退反进,逼在女人身前,一手按着腰间剑柄,压低一双剑眉,紧紧盯住她双眼。
“河边——宝物?”声音压得低沉,“听姑娘的意思,有关此事,定是知晓些什么了。”
压迫感扑面而来。
那女人见门外有人,又如此高大,先是一怔。
接着便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逼死了老子,现在要连妻儿老小一起逼死了!好哇,好哇——都来吧!还废什么话,来吧,光天化日,官府要杀人啦!”
一面恶狠狠口齿不清哭喊,一面要来抢他的剑。
萧寻壑屏住呼吸,一个闪身。
女人用力过猛,一个趔趄,险些摔出门来。
他本能一出手,尚未碰到,那女人便立住了脚,连忙收手,以免被她误认为是要推搡。
稍一侧头,余光瞥见谢沉璧向着乌压压围观众人去了,多少放下心来。
他从腰间解下腰牌,举至女人面前,压低声音,道:“瞧好了,想你们死的是大理寺,不是我清吏司……”
女人压根儿不看,抬手便推他手臂,骂骂咧咧:“管你们是谁!都是一群吃人的鹰犬禽兽——”
“住手!”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门内忽又挤出个颤颤巍巍、鬓边花白的妇人。
萧寻壑愣了。
“胡夫人。”
猛一回神,下意识握紧剑柄,转过脸来,才发觉谢沉璧不知何时已回到他身畔,微笑着同门内二人行了个礼,温声道:“咱们进去说吧。”
留足妇人体面。
再回首,方才围着的人已散了多半。
妇人颤颤悠悠抬手,一拉女儿衣袖,算是无声默认。
那女人虽凶恶,受母亲这一拽,却也不挣,只顺着她的力退了半步,一囫囵眼珠,错愕地大喊一声:“娘!”
瞅准时机,谢沉璧忙踏进门内,发觉萧寻壑尚愣在原地,连忙伸手,一拉他小臂,方解决了进门这一大难关。
关了门,女人依旧在骂,然而声音低了,阻拦的动作亦不再强烈。
萧寻壑则避于谢沉璧身后,噤声不语。
……这人真怪。
谢沉璧一面应付着妇人客套,一面暗地里思忖:
萧寻壑此人,明明进门前所作所为皆心思细密、毫无差池,如何一见**安妻女二人,却反常至此?
若说他同此二人相识,瞧这母女二人神情,却也不像。
她百思不得其解,再转过脸来,只见那凶相毕露的女人垂着一双关节粗大、皮肤粗糙的手,立在案旁,不时抬起眼皮、剜一眼二人,口中始终不停,不知嘟囔着些什么。
谢沉璧稳一稳心神,转过身来,向着她道:“方才,我听姑娘提起河边,许是谷仓走水前,胡大人常常前往河畔?”
女人嘴唇翕动几下,用力别过脸去。
那妇人忙答:“是,是。大概是从四五年前起吧,我家那口子便总是去运河边上,还不让我们娘俩跟着。”
谢沉璧问:“那么,二位想必也不清楚他是在运河哪一侧、哪个位置了?”
妇人摇头。
“——那么,你们怎么知道,他是去了河畔的?”萧寻壑忽然开口问道。
妇人急忙道:“夫君每次回来,必然带一份运河畔糕点铺的糕点。有时,他鞋边还沾着些许淤泥……”
淤泥?
谢沉璧在心里记下一笔,闲叙几句,又问:“谷仓刚修成一年,敢问胡大人调任此处前,供职何处?”
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妇人却忽然脸色一白。
身旁那女人,同样愕然住了口。
霎时间,一阵诡异的沉默,席卷了这间屋宅。
歪打正着?
谢沉璧微一侧目,萧寻壑立即会意,一抬脸,适时朗声道:“二位,实话实说。”
声如洪钟,那妇人躯体又是一震。
砰!
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女人猛地一拍桌子,一手叉腰、一手扶桌,破口大骂道:“娘的,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两个鸟人,要杀要剐,只管来就是了,别在这里假惺惺做好人!”
萧寻壑冷笑一声,抬脸看着,倒也不起身,只道:“杀?来路不明之人,上报户部、改正户籍、赶出京去,活罪,可比死罪难受百倍。”
谢沉璧笑意盈盈补充:“——不过户籍之事,报上去,亦于我二人无益。二位若是讲与我二人听,我等必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女人不理不睬,开口便恨恨道:“谁信你们这群人的鬼话!”
谢沉璧不急,只望着面前那神情紧张的妇人。
果然,用不了半注香工夫,妇人终于忍耐不住,眼神躲闪、吞吞吐吐,挤出三个字:“平安……他……”
谢沉璧屏息凝神,多少有些兴奋。
却不料,听到的是:
“他……昭雍三十八年时,曾在‘那位’将军麾下,后来便东躲西藏。”
妇人语毕,立刻紧紧闭住嘴,好像生怕多掉出一个音节来。
这次,轮到谢沉璧愣了。
“那位?”她本能地追问,喉咙发紧,“难道是谢……”
她话音未落,那妇人立刻惊惧地瞪大了双眼,用力摇头,似乎生怕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一字未提,然而,她这幅模样,反倒印证了谢沉璧那未出口的猜想。
真是谢观澜。
谢沉璧张了张口,半晌,竟发不出一丝声响。
怎么会巧到这般地步?
杨漱寒用于栽赃手足的受害者,竟是七年前,掌握他谋逆证据之人的余党。
而在此前,师父刚刚好掐准时机,带她回到京城。
回到这个腥风血雨的地方。
会是巧合吗?
还是说……
一切在七年前按下暂停键的,都再次开始了?
“——你没事吧?”
担忧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谢沉璧回过神来,二人已经一前一后走在回清吏司的路上。
面前,萧寻壑正略略俯下一点身来,一面背着手、向后退,一面担忧而好奇地望着她。
像极了清吏司内,那只叫小红的狗。
谢沉璧微一摇头,面色恢复如常,转了话题,道:“**安常去的那处,大概有蹊跷。”
萧寻壑点头,道:“往年常有儿童失足溺水之事,故而京城内运河沿岸,多修过栏杆。**安所去之处,多半是临近城外那段河岸。”
“倒也不全是。”谢沉璧错开他目光,道,“今早来时,我瞧河畔栏杆年久失修、或易于穿行之处也不少。——你呢,那女子也是可怜人,被逼得紧了,骂你是鹰犬,没动气吧?”
“嗐。”萧寻壑笑笑,“鹰犬嘛,比走狗好听多了。”
倒是乐观豁达。
街上人逐渐多起来,萧寻壑自行转过身去,于人群间灵活穿行。
谢沉璧不远不近地跟着,心事重重。
“对了——谢姑娘,时候还早,不如,先去成衣铺子瞧瞧?”
萧寻壑忽然驻足,谢沉璧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撞在他肩头。
一股淡淡杏花香,混着火场蹭上的烟熏味一起涌进鼻腔。
甜,香,又兼以烟火气。
勉强退开半步,她抬手揉额,疑惑地看他。
萧寻壑挠挠头,解释道:“你好像很在意这身衣服。趁只是蹭了些浮灰换下来,尽早清洗,会更容易些。”
谢沉璧沉默片刻,坦白道:“感谢好意,不过我身上一点银子也无,成衣铺子怕是……”
萧寻壑茫然地望着她,眨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似乎不懂她犹豫些什么。
“我可以借你啊,反正一同共事,下个月发了俸禄,再还我就是了。”
“我又不是正式职员,哪里有俸禄。”
谢沉璧摆手,避过他,向前走去,道:“再说,我也不习惯欠人什么。”
萧寻壑一耸肩,乖乖跟上来,再不提此事。
一进清吏司,裴枕书立刻跌跌撞撞飞出来,满脸惊慌,低声道:
“**安……死了!”
这么快?
萧寻壑从谢沉璧身后探出头来,问:“死前说什么没有?”
裴枕书摇头,半是遗憾、半是心有余悸:“没。倒是笑了,声音很大,师父还问他笑什么,但无答案。”
如此看来,河畔、旧案,二者之间的关系,便是唯一线索了。
但,这线索,决不能告知外人——
或者说,萧寻壑一人。
谢沉璧问:“人扔到哪里去了?”
裴枕书道:“我同师父刚在城外寻了个偏僻处,放了把火,待火灭才走。你们呢,有什么收获没有?”
正午一到,阳光即刻毒辣了些。
萧寻壑一手遮阳,道:“**安生前常常独身一人去运河畔,可惜范围太大,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对了,还有一事——”
“——回来了?”沈照临不知何时站到门口。
萧寻壑一顿,余光看着沈照临,大抵是联想起他同谢观澜旧案间的联系,不便开口。
再一抬头,裴枕书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他二人身边来。
一脸心有余悸。
“怎么吓成这样——哦,我明白了!小裴公子,你没见过死人?”
裴枕书一听“死人”二字,立刻又向着他身畔缩了缩。
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白了些。
萧寻壑又没心没肺乐起来,一抬手揽住他肩头,佯装亲热,做出一副苦恼样子来,道:
“怕?可是小裴公子,我到京城前,杀的人也不少呢。你看,这还一个一个排着队飘在我身后呢——”
什么!
裴枕书浑身一颤,立刻吓得向后跳开两尺距离。
人高马大的一个青年,被他一两句话吓得乱蹿。
“子不语怪力乱神。”沈照临恨铁不成钢地向那簌簌发抖的人招招手,不轻不重给他一拳,“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谢沉璧站得离众人都远些,看着三人闹够了,淡淡将话题拉回来:“**安一死,线索可就真断了。”
“火势太大,现场并无人见到过纵火者的身影。”沈照临道,“如此一来,要寻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若是找不到,那这看管不力、致使存粮走水的罪责,必然就要落到杨见鹿的头上。
众人正是一筹莫展之时,清吏司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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