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吏司素来冷清,职权又不比其他机构堂皇。
若论所查官司,亦比不上大理寺分毫。
哪来这多人同时上门拜访?
沈照临察觉不对,立刻快步上前,挡到众人身前。
——说是挡到众人身前,其实按他身形,充其量只挡得住谢沉璧一人,其余二人,连视野也无甚变化。萧寻壑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两步。
那脚步声愈发近了。
沈照临屏息凝神,一见来人,心下一惊,面上却波澜不惊,行了个礼,朗声道:
“不知裴大人今日前来,有失远迎。”
裴大人?
谢沉璧避在后面,偷眼望过去。
来人着一身素色衣衫,瞧着同沈照临年纪相仿,身似鹤形,生得是一张端正而寡淡的脸,瞧不出任何情绪,而轮廓里多少沾些眼熟——她望向一旁的裴枕书。
像,却也不像。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同身旁这咋咋呼呼、胆小活泼的少年,会是一同长大成人的手足兄弟。
裴枕书正兴奋地凑过去:“哥!你怎么来了!”
果真是裴家长子,现任大理寺正,裴涿缨。
“打扰了,沈大人。”裴涿缨抬手制止,而后,施施然回了个礼,道,“听闻贵司有来路不明之人,特来细查。”
他手下即刻便要向院内冲来,刚一迈步,立刻被一道凛凛寒光逼回去。
亦有多人拔剑出鞘。
起风了。
一阵凉风,有悖于暮春时节,倒似开春时泠泠冰水。
沈照临持剑,冷冷扫过众人面孔,最终将目光落回裴涿缨一双波澜不惊的眼中,道:“我却不知,大理寺眼下忙了,竟还要管户籍之事。”
“沈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裴涿缨连眼亦不多眨一下,只抬手,两指拨开那直逼颈间的利刃,毫无怯意道:“粮仓走水,现筛查京城内全部户籍不明之人,沈大人若是疑心我大理寺越权行事,大可上报太子殿下。”
是杨既白的意思……
难道,大理寺夹在二位皇子之间,做双面生意?
他心头顿时飞过数种可能。
裴涿缨却不睬,只是心平气和,道:
“沈大人身边这名女子,瞧着可眼生得很。”
谢沉璧抬眼,正对上他寒光烁烁的眸子。
原来是冲她来的。
心下一沉。
人已经追上门来,如此情景,怕是再说什么亦无用了。
总不能因为她,拖得这多人一起下水。
院内,风止了。
谢沉璧心一横,已决意自行上前。
沈照临像察觉到背后之人的心意,亦紧绷至极。
“哟,今日还真是好热闹啊——大理寺、清吏司欢聚一堂,怎么,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值得你们这般庆祝啊?”
值此剑拔弩张之际,忽而又闻得一人声音。
众人皆愣了。
裴涿缨目光一闪,意外、震惊如此,依旧第一个回转身子,行礼道:“四殿下。”
围在清吏司门口的众汉子闻他此言,只匆匆回首、瞧上一眼,顿时大惊失色、推推搡搡,四散开来,节奏不一,口呼殿下。
谢沉璧收住步子,见众汉子间忽冒出个鹅黄色影子来,步履欢快,跳跃如火苗。
手执折扇,一副风流公子做派。
精致小巧、清秀过人的一张脸,眉眼天生带笑,足以乱人心绪。
道是行为活泼放荡,却掩不住满身贵胄气质,只一眼,便足以瞧出此人出身不凡。
来者果真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四皇子:
杨见鹿。
天下谁人不知,当朝四皇子性子古怪、自少时便醉心坊间之事,最不得圣宠?
大理寺实权握在三皇子杨漱寒手中,势力悬殊,裴涿缨自不将他放在眼里。
“殿下。”裴涿缨不卑不亢,道,“在下率大理寺众人,彻查京城内户籍不明之人。”
“户籍不明?”杨见鹿信手一指,轻飘飘落在谢沉璧身前,“裴大人今日远道而来,莫不是因为此女?”
裴涿缨颔首:“正是。”
“原来如此,那就不劳大人费心了。”杨见鹿明媚一笑,道,“这是我从锦安带来的人,早在前些年,我孤身南下行事时便相识——裴大人,不会连我也信不过吧?”
语气轻佻,神情狡黠。
杨见鹿此言暧昧,众人心下,顿时各生遐想。
话说到这份上,饶是裴涿缨半信半疑,却也说不出质疑之语,只好应声奉承而去。
绷了这长时间,眼见得送走了大理寺诸人,沈照临终于松了口气。
——一回身,险些被裴枕书好奇八卦的目光烫个窟窿。
这不省心的,怎么哪儿都有你瞎掺和!
可惜事情赶到一起,暂且顾不上他。
狠狠瞪一眼,便匆匆挪开目光,哪里管裴枕书乖乖收敛的神情。
沈照临收回目光,强行定一定心神,道:“殿下,今日怎么有心来我清吏司闲逛?”
开扇一声清响,杨见鹿缓步到了他面前,粲然一笑,道:“今日得了几方镇纸,沈大人若是有意,不如到我那里去坐上一坐?”
“今日免了,事务繁忙。”沈照临避开他嬉笑着点过来的扇尖,蹙眉道:“粮仓走水之事……你自己掂量着些。”
杨见鹿双眸中闪过一丝聪慧,心下了然,扯几句闲篇,又轻飘飘出了门。
临走,还不忘骄傲地多望谢沉璧一眼。
谢沉璧低头,嫌弃地挥挥手,算是充当感谢。
内心不由得暗骂: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不着调的德行。
**安之死,到了这步田地,众人称得上是有心无力。
走访几趟目击者,研究一番火势蔓延方式,几人心知肚明是白费力气。
——除了裴枕书。
他太天真,以为此事不过寻常案件,努力便见成效,于是不懈地东奔西跑,累了,跟在萧寻壑身后步伐沉重地归来。
谢沉璧思量,虽有太子手谕为证,然而这筛查京城人员之事,究竟是谁第一个提出的主意,却是不可考证——裴涿缨城府高明,走几道人情煽动杨既白,并非难事。
“况且,”沈照临顺着她的话向下理论,“若非三殿下授意,裴涿缨决不会擅自行事。”
彼时,入夜,二人已到了沈照临新置府上。
一轮新月挂空,猫指甲似的一道,弯弯躺在满天星子里。
谢沉璧一踏入大门,便四下瞧去。
这宅院大小得当、园林修葺漂亮,唯独冷冷清清、连下人也无,显得毫无人气。
沈照临走在前头,挑着一盏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师父,”谢沉璧终究耐不住性子,率先打破沉默,“这府上就咱们两人吗?”
推开一扇房门,临进门,沈照临一犹豫,先回过身来,道:“算是……稍等。”
谢沉璧不明就里,住了步子,目送他隐入一片漆黑中。
一抹昏黄,随即在案头、墙侧、榻旁等等亮起。
室内装潢简单,除却笔墨纸砚,唯一称得上“装饰”的,只有墙上的一幅字:
“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
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孤松。”
片刻工夫,沈照临回到面前,披一身温暖而平和的光。
谢沉璧一时恍惚,险些以为是梦。
锦安七年,梦里也有过一个人,谢沉璧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来人一身光芒,要拉她出深渊。
被无数人厌恶、憎恨的深渊,被至亲至爱之人一刀刀捅在心上的深渊——
绝望的、永无出路的深渊。
“还留着这幅字?”她说。
沈照临下意识顺着她目光回首,人未回过神来,话语已从口中流出来:“留着。当时送你们离京,走得匆忙,干粮衣物之类全然未带,连谢大哥这一幅字,还是藏在袖中,陪我在滕乐,足足过了七年。”
谢观澜生前喜欢书法,沈照临至今记得幼时的谢沉璧练不好字、逃到他这里来躲父亲斥责的情形。
这幅字,谢沉璧孩童时,临摹着抄过上百遍。
那时的谢家,四处是谢观澜写下的字。唐诗宋词,千古名句,流淌在室内每一个角落。白纸黑字,从书案上泼下来,一口气奔流入海,铺就成谢沉璧孩童时期的一场大梦。
似乎一切,只是昨日风光。
不是什么美好记忆,赶在回忆洪水开闸前,沈照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转回现实。
他坐在案旁,看谢沉璧一步步走上前来、直至站在那字前。一双自重逢起、便充满提防的眼睛,终于在此刻,在烛光中,缓缓蒙上一层薄薄的泪光。
沈照临侧过身去,留给她一段与回忆共处的时光。
“师父。”
一炷香后,谢沉璧复又开口。
沈照临等了半晌,未等到下一句,将目光流转过去。
只见到谢沉璧一瞬间的欲言又止。很快,变成一句平平无奇的问候:“……怎么不召些下人来伺候着?”
沈照临用力眨眨眼,迟疑地从齿间挤出三个字:“你需要?”
“不。”谢沉璧垂眸,道,“太静了,师父。”
闻言,沈照临唇角忽然浮出一点莫名的淡淡笑意。
她险些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直到沈照临道:“若是嫌静,就多在清吏司里呆着。反正只是我们几人,在何处待着,也无甚区别。”
谢沉璧脑海中同时浮现出裴枕书天真活泼的八卦神态,和萧寻壑精力过分充沛、且油嘴滑舌的行为举止,顿感头疼。
我们。
我们?
谢沉璧揣摩,裴枕书自是师弟,然而,这所谓的“我们”之间,究竟有没有,那个叫萧寻壑的青年?
话又说回来——
“那杨漱寒到底给了裴涿缨什么好处,能叫他如此死心塌地、鞍前马后地辅佐?”眼见得天色渐晚,惦记起谷仓失火之事,谢沉璧随口一问。
“他啊。”沈照临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所说之事,不过和明日吃什么相同。
“给了裴涿缨半条命吧。”
一些关于小谢和鹿的补充tips:
两个人过去真的没见过几面,虽说是救命恩人,但相处模式也是互损为主[摊手]
以及喜欢的大家请戳戳收藏呀[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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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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