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
刑部的地牢与大理寺的全然不同，这里阴湿的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血腥气，里面到处是强烈的哀嚎声、鞭挞声、以及火星子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面前的衙役朝毕清安做了个揖，缓声道：“毕少卿，您来的实在是不巧，我们王爷今儿个将人带回刑部就匆匆回宫了，兴许是有什么急事。”
毕清安微微蹙眉，她虽说和萧怀青素来不对付，但多少了解他的行事风格，他平日里最是喜欢当日就将犯人逼出口供来，从不拖沓，不会将人带回又不管不问，除非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她心里隐隐感到不安，在原地缓了会，转身离去，侧头对身旁的少年道：“你速回裴府一趟，询问义父今日宫里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切记，一定要快。”
毕旭应下，转而上马奔去。
毕清安则是回了大理寺的公署处理长安城近日堆积的案件，她坐于书案前，那股不安却迟迟不消，她强行压下，集中精力在眼前的案件上。
“咚咚咚——”打更声突然响起，惊掉了她手中的折子，折子打落茶盏，茶水浸湿了她的衣襟。
毕清安回过神来，看着碎落的茶具喃喃自语道：“四更天了，该上朝了。”可毕旭为何还没回来？
——
朝堂内，年轻的帝王高坐明堂之上，烛火时不时照出他模糊的轮廓，他的周身好似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叫人感到不怒自威。
毕清安身着暗红色朝服，脚踩黑靴，腰间别蓝田玉佩，身姿挺拔的立于众官员之中，只是仔细看去，脸色十分苍白，剩一双眼睛还算有神。
萧怀青出列，朝上方的人作揖：“陛下，臣有事要奏。”
“哦？淮安王何事？”
“昨日臣在赵府找到五百万两黄金，臣查到，十年前扬州水灾时，赵酩曾与多官员勾结，将百姓的救命钱私吞，以至百姓民不聊生，更有甚者食子充饥，而那五百两黄金也只是冰山一角，故而臣自请下扬州查明真相，愿为陛下分忧，拔除朝中毒瘤，还百姓一个公道。”
萧怀青铿锵有力的声音犹如钟鼓响声，不断回旋于众官员耳边，激起惊涛骇浪。
台上的帝王一目十行的扫视呈递上来的罪证，冷笑一声，将其重重甩于案桌上：“岂有此理，他们安敢如此大胆，竟如蚁虫般啃食百姓脊梁，朕准了，希望淮安王不要让朕失望，待你归来重重有赏!”
萧怀青撩袍而后跪于，郑重道：“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毕清安目视前方少年挺拔的身影，他还是如从前一般，是那个光彩耀目，张扬夺目的少年郎。
下朝后，毕清安与同僚一同走出大殿，忽而身后传来一声：“毕大人留步。”
毕清安回身望去，竟是圣上身旁的单公公，她朝人微微一笑道：“单公公。”
单公公先是对她作揖道：“毕大人，陛下有请。”单公公侧身向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毕清安向身旁同僚告别，随后跟上单公公的步伐：“不知陛下找臣何事？单公公可否指点一二？”
“奴才不知，毕大人到太和殿兴许就知道了。”
寒冷的风一股股向她袭来，不知为何，那些寒风仿佛浸入了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无端喘不过气来，那股不安感越来越重了。
太和殿门外，已经站了一个令她倍感熟悉的身影，他年岁大概在三旬上下，却已能隐隐窥见他的白发，身躯有些佝偻的站在殿外，此人是大理丞——高岺。
她忆起昨日，大雪纷飞，年轻俊俏的郎君转头对她道：希望你明日还能笑的出来。呵，原来如此，在这等着她呢。
毕清安在他身前停下，与其对视，眼神森寒，阴阴的望着他，食指被大拇指攥的发白，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有的只是无尽的失望，看到他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被彻彻底底的背叛了。
高岺似是承受不了这种目光，撇开了眼神，垂下眼帘隐住了眼中的情绪，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做了就不能反悔了不是吗？他只是想往上爬，他又有什么错，谁人不向往至高无上的权利？
“高叔为何不敢看我，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我想你是忘了，你的命，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到头来我竟是养了头白眼狼，真是可笑至极。”毕清安平静的说完，转而走进太和殿中。
毕清安跪于地面上道：“臣，毕清安参见陛下，参加淮安王。”
殿内，两道身影坐于棋桌前对弈，听到动静齐齐转头看向来人，一人是当今圣上——萧齐礼，而另一人则是萧怀青。
萧齐礼手持黑子落于棋盘上，冷笑一声开口道：“毕少卿好手段，朕竟不知朕的爱卿中混入了个女儿郎。”
分明是雪落成霜的天气，她的身上却莫名冒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她瞒不住了，很显然和她猜的一模一样，高岺将她的女儿身抖出去了。
当初和他一起办案时，为了查出凶手她不得已换上女装入青楼假扮妓子，引蛇出洞，谁料却被高岺发现了她是个女郎的事实。
不过那时的她并不觉得高岺会将事情捅出去，毕竟他的命是自己救的，就连官职都是她提拔上来的，萧怀青说的不错，她太过于心慈手软了，竟养虎为患留了个这么大的祸害!
她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浑身都在发抖，垂下眼眸，敛下自己的情绪，双膝跪在地上，头磕于地，道：“陛下容禀，微臣并非故意隐瞒。”
殿中静的只能听见棋子落下的声音，熏香的烟气飘散在半空中，遮掩了两人的身影，虚虚实实看不清楚。
空气似乎都僵持已久，她跪的脊背手脚都在发麻，却还是毫无回应。
许久后，一道声音打破了平静：“皇兄，我赢了。”萧怀青眉眼间带了些温度望向跪在殿中的少女。
萧齐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终于开口道：“哦？说吧？我倒要看看你不惧欺君之罪混入朝廷的原因到底是何。”
毕清安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这一天来的比想象中的要早很多，但她也并非毫无准备。
少女的脊背挺拔的立起，就算是跪于地面上也丝毫不见颓废，她道：“方才淮安王在殿中提到十年前扬州水灾，我正是水灾中侥幸存活下来的灾民，那年我十岁，逃亡路上为避免被卖入青楼的命运只好扮作男儿郎一路从扬州逃到了京城。”
“虽过去已久，臣依然记忆犹新，久久忘不掉当时的场面，城中到处是饿的皮包骨的百姓，开始时连路边的老鼠都被分食，最后老鼠被吃光了，开始吃人肉，而城中的赈灾粮迟迟未到。沿着扬州城主街一直走，每走一步都能看见尸体，有些甚至已经腐烂已久。”毕清安的声音带了些许的颤抖。
为何她的记忆这么深刻，因为那年是她爹自掏腰包发放粮食，最后连靖安侯府都搜不出一粒米了，她险些就饿死了。而后却没有嘉奖，有的只是一群官兵将她的家抄了。
每当午夜梦回梦见这些事，她就重新发一次誓，定要找出那陷害靖安侯府的幕后黑手，让他付出代价!
“水灾过后，臣的亲人都不在了，臣当时就发誓若是有机会，定要成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不让百姓在承受这等天灾时，我却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们在我眼前一个个倒下。”
“古有妇好、冼夫人等为国而战的女将军，而我亦想成为为民而忧的朝廷命官，在这件事上臣不觉男女有何高下之分，且臣并不觉得自己的魄力低于旁人，故而才自不量力的女扮男装入朝为官。”
“而今，臣自知犯了欺君之罪，罪该万死，只望陛下莫要牵连义父，他对我的事一概不知，望陛下开恩!”说完毕清安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只觉有两道视线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看穿，她的里衣已经湿透了，鼻尖下滴落一滴汗水，在地面上绽开了一朵小花。
萧齐礼面无表情的打量毕清安，右手置于膝上，食指缓慢的上下点在膝盖上：“毕少卿倒是生了长巧嘴，能言善辩的，朕觉得把你放在大理寺委屈你了，应让你去御史台，你说呢？毕清安。”
慵懒倦怠的声音莫名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像是被人扼住了命脉，喘不过气来。
她迅速思考对策，最后缓声说道：“微臣不敢，能在朝廷为官几载，为百姓做事，为陛下分忧已是臣此生最大的幸事，安敢有何不满足。”
事到如今，她只能拼命争取一丝生机，如果没有利用价值，他刚刚在朝上就已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穿她的谎言了，何须等到现在？
殿中静了许久，那股安静仿佛能一点一点将她吞噬殆尽。
萧齐礼抬眼看向几乎俯趴于地的少女，其实在知道她是个女儿身时他也是极诧异的，怎么能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她又怎么能在众多人才济济的男子中脱颖而出，屡破奇案？事实告诉他，面前的人确是个可造之材。
他的指尖骤然停下，凌厉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她。
萧齐礼缓慢的、沉稳的道：“素闻毕少卿断案入神，自上任以来手下没有一桩冤案，若是朕说愿意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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