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维尔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那双灰蓝的瞳孔,如长夜之中被雾气笼罩的湖泊,水面幽暗,缥缈的湿意在漫延。
荣莛隔着玻璃与他对视,胸口渐渐升起闷痛感,嘴角挂着的冷笑也随之淡去了。
泽维尔的嘴唇动了动,似努力想说什么,但他周身还处于麻痹状态,发不出声。荣莛皱眉,又往前凑近了些,不知不觉鼻尖已经抵上了玻璃。
泽维尔再次抽搐起来,可他并未放弃,按在地上的指尖用力到发白,似是在拼命与周身的麻痹感对抗。
荣莛眉头皱的更紧了,脱口而出:“躺着吧你,逞什么能……”
而泽维尔已经撑起了上半身。他满头冷汗地半趴着,剧烈地喘息,用更凶悍直白的目光锁定了荣莛,像一头狂暴的野兽。
然而下一刻,一滴泪却滚出他的眼眶,滑落苍白的唇边。
荣莛如受雷击,一阵大恸席卷全身,惶然忘了呼吸。他耳内轰鸣,却在此时听清了泽维尔一直在呢喃的话:
“……荣莛……”
泽维尔在叫他的名字。
流着泪叫他的名字,声音里有一丝如蛛丝般的恳求。
他从未见这个男人流过泪。泽维尔强大,性情冷硬,从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一抬手便能搅动风云、得偿所愿,他这辈子哪儿用得着为任何事情哭泣哀求?
可那滴泪现在却明晃晃得,挂在泽维尔的眼睫,也砸在荣莛的心头。
荣莛忍不住弓起身、将额头抵在玻璃上,以抵抗身体里疯狂滋长的痛意。半晌后他重重吐了口气,再次低笑了起来。
“你哭什么?”他漠然道,“是这辈子没做过阶下囚,觉得羞耻了?还是眼瞅着我死而复生,因20年前没能一举将叛军余孽剿灭而心有不甘?”
他语气带着讥讽,而泽维尔置若罔闻,只是极深地凝视着他,似乎周遭其他事都再与他无关。
荣莛眉头抖了下,无法承受他目光中的沉重情感,率先挪开了视线:“有时间大呼小叫,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吧。你现在落到了我、关海和远星人的手里,帝国估计也已经知晓了这件事儿,你是会被我们拿去与帝国做交易呢,还是会被关海大卸八块泄愤,也都由不得你了。”
他是在提醒泽维尔低调做人,不要激怒关海,可平常脑子还算够用的Alpha此时却如三魂七魄少了几个一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荣莛有点儿恼:“你他妈能不能给点儿反应……”
装得这么惊讶做什么,他应该早猜出自己的身份了吧?
就在此时,九天的声音响起:“少将,关海带着几艘飞艇靠,发来会面请求。”
荣莛颔首:“伸出对接口,让他们进入到外侧连廊内。但没有我的允许,绝不许他们登舰。”
“是!”
荣莛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泽维尔,依然转身离去。他身后紧接着传来躯体摔倒在地的闷响和含混的低吼,他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大步来至对接连廊外,荣莛手一挥,滑轨门敞开,露出了站立在连廊中的一行人。
双方一照面,当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关海双臂抱胸,吊着下三百眼不阴不阳地扫了下荣莛,冷哼道:“荣少将啊,您现在身体还好吗?带着病驾驶九天,会不会咱们正说着话呢你就爆体而亡?作为敌对方,你说我是给你收尸呢,还是不收?”
“彼此彼此。”荣莛言笑晏晏,“费了大劲儿钓上来的鱼,却被它再次逃脱升天,你还百搭进去一只饵。恼不恼?气不气?若真是气晕过去,我这也不提供医疗服务。”
关海凶狠地瞪视他半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正事!”
荣莛一挑眉,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咱们一通逃窜,跃迁了4、5次,总算是找了个无人区停下来了。后方暂时没有追兵,眼下估计整个帝国都因你死而复生的消息而乱成一团了,不过等他们回过味儿来肯定不甘罢休,会再次发兵围剿我们。到了那时候,你有几分把握能击退敌军?”
荣莛不置可否:“帝国唯一能打的战神都在咱们手里了,不足为惧。”
“话虽如此!帝国人多武器多,就算是打持久战也耗不起啊。退一万步讲,他们还有赤色暴风,就算泽维尔这个现役驾驶员不在,还有曼宁上将那个前任驾驶员呢!如果老曼宁再次披甲上阵,你他妈不怕?”
荣莛细细地打量他的表情,忽然一扬唇,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不是还有远星人给你做靠山呢吗?”
关海脸上飞速闪过一抹烦躁窘迫,时间极短,但还是被荣莛捕捉到了。
——正印证了他的猜测。
“哈哈哈哈哈哈!”荣莛骤然爆发大笑,“我说你这次怎么这么轻易地答应了与我合作,又为何巴巴地跑上门来问谋问策,原来这一堆破事儿根本不是远星人的命令,而是你自己整出来的麻烦!如今你背着主子偷鸡摸狗的勾当暴露,怕自己落个两边不是人啊!”
关海在他张狂的笑声中咬紧牙关,苍白的脸颊甚至泛上红晕:“住口!你的境况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我起码还有退路,你除了一架九天还有什么?现在是该你求着我——”
“放屁。”荣莛骤然止笑,冰冷地看着他。“是你求着我。泽维尔在我手里,九天听我号令,到了万不得已我把泽维尔往外一交换自己一条逃生之路,也不是不可能。可你有什么?一群空有Alpha体魄、却连战场都没上过的愣头青,能护你几时安稳?”
关海表情瞬间阴沉。他背后随行的几名士兵,包括阿钊,都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但最终没有一人出言反驳荣莛。
荣莛让他们在耻辱的安静中沉浸了片刻,方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们在这儿说的话是否会被远星人监听?”
关海僵了一会儿,不情愿地道:“……不会。大人们有无数星域和生命体要监控,分身乏术。我也研发出了一些……屏蔽他们的科技。你想放什么屁就快放。”
荣莛低笑道:“我来分析一下你的心路历程吧,关海。若被我说准了,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并像一条乖狗一样听从我接下来的安排。”
几名随行士兵面上顿时露出怒意。其中一人不忿喝道:“研究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说话最好放尊重点儿——”
“救命恩人?”荣莛面露讥诮,“当年你们与我叛出帝国,高低也是一腔孤勇、甘为omega博取光明未来的勇士。可不过是经历了一次战败沦陷,你们就抛弃自己的信念,转身投入剥削者的怀抱!你们是死里逃生,但个个都成了卑鄙的背叛者,而这一切都是关海所致。现在你们还感激他救了你们的命?”
士兵涨红了脸,狠声道:“跟着你担惊受怕,还半点儿好都捞不着!起码关研究员能保证我们不沦为生育机器!至于别的omega……呵,自身难保的年代,还在乎别人做什么?荣少将,等你被帝国擒获,每天要被百八十个Alpha轮番睡的时候,可别后悔今天没巴结咱们——”
“闭嘴!”
这次出声怒喝的竟然是阿钊。他森然瞪视着那士兵,一字字道:“这些污言秽语,别再说出来脏人耳朵!”
“……”士兵讷讷垂下了头。
关海仿佛没听见他们这番争辩。他一直盯着荣莛,神色兴奋又好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我的心路历程?你以前不是看我一眼都觉得恶心吗,怎么现在也有功夫琢磨起我的心路历程了?说来听听?”
“你挡了我的路,我现在不看你也难了。”荣莛冷冷地道,“在怂恿我叛出帝国之前,你是个极端种族主义。在福兴疗养院中每天看着自己的同族如生育机器一般饱受折磨,而你不仅不能帮助他们,还要帮着帝国对他们施/虐,同时还要忍受那些Alpha护工的骚扰。你心中又痛苦又仇恨,可你最恨的不是帝国,反而是自己的同族,你恨他们为何如此软弱无能,一点反抗的余力都没有,活该就死。”
关海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抑制不住地咯咯笑出声:“对……你说得对荣莛,你果然是了解我的……继续说!”
“在到达石陲要塞之初,你还是对omega这个族群抱有希望的。你企图建立一片只有omega的净土,逃避Alpha的压榨。可这种方式太理想化了,一个健全的社会,不可能只有一种性别。而你也逐渐发现,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omega就是不如alpha强大,想要维系你的净土必须要依赖Alpha的帮助。对Alpha极端的仇视、对同族的怒其不争、冰冷的现实……那会儿你的心态应该挺扭曲的吧?是不是连自己都恨上了?是不是恨不得自己生来就是个alpha?嘴上怒斥着alpha的低贱,心中却无比渴望他们强大的体魄、充满征服力的信息素,骨子里你可比任何人都要媚A啊……”
“放屁!”关海厉声大吼,下眼睑处因狂怒而阵阵痉挛。“Alpha就是愚蠢低贱的东西,受荷尔蒙驱使的畜生!和我们完全不同——”
“别骗自己了关海。等到了易感期,你也会变身畜生,而那时你会转头侵害自己曾经的同族。你也一样是低贱的东西……哦不,你还不如他们,你甚至不是原装的。”
荣莛讥笑了声,无视关海仇恨的目光,又自顾自地道:“总之,眼下你探索出了一条新的道路:如果能建立另一片净土,完全由你们这些改造人掌控就好了。可这条路也并不容易走,首先我不会和你站在一起,帝国早将你视为叛徒,你只能投靠以为足够强大,能震慑所有人的势力——远星人……可这里面却有个问题。”
他的目光落在关海阴沉的脸上,看着对方阴沉的脸色,轻嗤一声:
“远星人要omega的DNA。只要他们的实验还未进行完,就希望omega越多越好。如果被他们知道了你的终极目标是将所有omega改造为alpha,他们是否会同意?”
关海抖了一下。他苍白的下颌绷出狰狞的棱角,沉默数秒后,嘶声道:“……你说这么多废话,只是为了威胁我?”
“我只是指出了你的困境。”荣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现在远星人暂且没发现你的异心,毕竟你们现阶段的目标一致——都要更多的omega。他们要omega做实验,而你要继续扩充你的改造人军队。可你要等到哪辈子,才能集结齐一支同时能与帝国和远星人开战的军队?而你的小九九是个定时炸弹,迟早要爆。这次你仓皇随我逃离工厂,估计已经惊动了远星人,留给你左右犹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关海。”
刹那间,一股冷意窜下关海的脊背,他恍然明白了什么,脱口喊道——
“你、你是故意的!故意激我跟你逃离工厂!就是为了惊动远星人!”
他见荣莛唤醒九天,心神已经慌了一大半。加上帝**闻声赶来,局势混乱又紧迫,荣莛又一个劲儿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帝国恨不得借此机会将你除去”的妖言,他脑子一乱,冲动之下就率人逃离了工厂。
错了,现在他回想起来,这个决定简直大错特错!
帝国就算把他生擒,哪怕是为了通过他重新再和远星人搭上线也不敢动他半分。他早该想明白,帝国不足为惧,只要他紧紧抱劳远星人的大腿,整个星系就无人敢动他!
可他却逃了。没有提前向远星人通报,毫无征兆地撤离了基地。若是因此惊动了那些大人们,被他们发现自己的异心,那自己随时会成为弃子……到了那时,他就是一只蚂蚱,同时遭受帝国和远星人两个巨轮的碾压!
关海越想越惊,越想越惧,他脸色苍白地看着荣莛,那张俊秀的面孔在他眼中俨然变成了一条毒蛇。
他是真蠢,竟然小看荣莛。这个omega,曾经靠一己之力震慑了星际无数外敌,以诡谲之法赢了不知多少场战役,后来又成了帝国的心头大患。偏偏自己,只因看过荣莛在困境中挣扎的模样,就认定他这辈子再无翻身之力。
这真是……大错特错!
“……所以你到底想拿我怎么样?”关海喃喃道,“算我大意,被你算计了一道。可就算我死,你也好过不到哪儿去!帝国现在全力捉拿的人是你,落入他们手里,你绝无生机。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将我置于死地,荣莛,你这步棋走得也并不高明!”
荣莛嗤笑了一声。
“谁跟你说我走这步只是为了害死你?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那你到底——”
“你现在还不能死,关海。乖乖地听我安排,我能让你借着远星人的势,正大光明地重返帝国,整个首都星的贵族高层们将长跪于米尔哈林宫外,恳求我们高抬贵手。”
关海一震,倏地抬起眼来。荣莛静立在几步之外,眼底闪烁着诡谲的银辉,沉黑浩瀚的宇宙自他身侧向外无尽蔓延,连星河都蜿蜒于他的脚下。
“是做丧家之犬,还是转败为胜,关海,全看你的选择。”他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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