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太后一着急，再静下来时，看阮思音的眼光便淡了。
她大抵对阮思音也没什么好说的。
故城这一出事，京城里发生的许多都有了答案，朱太后对阮思音的恨经过故城救人这一遭，似乎淡了些。
恨意虽少，但朱太后眼中精光乍现。
*
阮思音这回进宫，其实也不是有意先去找祝之宣的，而是林公公比那位慈宁宫的宫女要离宫门更近些，早早就接到阮思音，顺其自然的就先去了祝之宣那处。
但祝之林临走之前曾两次嘱咐她，要她进宫时先找朱太后。
慈宁宫气氛压抑得紧，宫殿内的空气飘荡着不知名的香。让人联想到那些放了几百年泛着苦涩灰败之气的沉木。
这宫殿内四处挂着暗色红绸，加上这香气，让阮思有种不好的想法。香味悠悠然将阮思音包裹，似乎缠绵在阮思音身上，下一刻就能绕过她的脖颈，将她原地绞死。
阮思音心神恍惚一瞬，忽然想到什么，心猛地沉了下去，惊恐地睁大眼睛。
而她头顶的朱太后，轻轻晃动着小指尾的护甲，上嵌着的暗红宝石像血一样流动。
朱太后动杀心了。
阮思音也是这时候忽然想明白，为何祝之林三番两次告知自己，回京后一定要先找朱太后。
原来不是找不找的问题……她回京必然会收到太后的召见，进宫面见太后是一定的。她对朱太后说的话不重要，她要用什么话术洗脱自己也根本不重要。
最要紧的是，顺序。
是先去慈宁宫，还是先去御书房。
她先去了御书房。自她从祝之宣那处出来，小宫女把她接进慈宁宫，再到她踏进慈宁宫的那一步。
一切就已经注定。
必死无疑的结局。
不论阮思音到底在这场营救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如果她回京后能全须全尾地从御书房出来，以朱太后的视角看，阮思音就仍旧还是祝之宣的人。
那这场营救多少泛着猫腻。阮思音故意夸大自己的功劳，其实在朱太后眼中，已经成了不自然的表现，是遮人耳目，欲盖弥彰！
朱太后虽然听见惊险情节多次激动，但一直留着一个心眼观察阮思音的神态，等阮思音把话说完，她就要杀人了。
一个帮着祝之宣多次戕害许吟秋，留在祝之林身边的隐患。
非死不可。
阮思音陡然明白，顿时后悔不已。她趴在地上流着冷汗，回想起那日章文说王府来过两个人，她想到来的人当中分别是祝之宣和朱太后的，心里面只顾着盘算面对她们时要怎么说。祝之宣看中利益，只要将利益关系陈情，再表明自己的存在对他并无坏处，从他手下逃脱的可能就会大大增加。
而朱太后不关心政事，盘算的都是自己集团中人的利益，为了齐王，为了许吟秋。她此番去故城，是实打实地救了那两人的命。朱太后不清楚故城发生了什么，她必须将自己所做之事尽数说出，最好能夸张扩大自己的功劳，再撇清自己的关系，把即将和离的事情告知朱太后，逃脱也有可能。
可她没想到这一茬。
怎么会独独把这件事忘了！
阮思音头皮发紧，沉重宫装的背后被汗意浸湿，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额上落下一滴汗，在她眼前绽开。
身后无声贴上来一个人，阮思音似有察觉，慌乱回头，只见一宫女已经在她身后了。
阮思音大叫一声，手脚无措地爬开，两三个嬷嬷不知从哪里快步上来将阮思音按住，阮思音慌乱喊着。
朱太后垂眼不瞧，一手拿茶碗盖子缓缓拂过茶汤。
阮思音仰着头，她四肢皆被控制，只能死命挣扎。宫殿朱红的房顶像巨石一样压下来，一条白绫狠狠缠上了她的脖颈，阮思音大叫。
一只粗糙的手按住她的口不让她出声，挣扎间指甲挖破了皮肤，鲜血和眼泪四处流，视野也渐渐被红色侵染。
白绫越裹越紧，阮思音觉得天旋地转，手拉扯白绫的力气也逐渐变小。
就要死了么……
一个翠绿的东西从她胸前掉落出来，上头朱太后瞧见，偏头对紫芫说着什么，紫芫小步过来，捻着手指把那翠绿的东西拿走，再呈给朱太后。
朱太后接过那东西，是一个玉牌。
是祝之林给阮思音的玉牌。
她还没来得及给朱太后展示的玉牌。
朱太后见之脸色一变，看了几眼忽然拔高声音道：“等等！”
下方的嬷嬷宫女闻言动作一迟，手上的劲道松了些，但还死死控制着阮思音。
朱太后翻来覆去将玉牌看了个清楚，狠狠皱着眉头道：“停下！把她放了！”
下方的人赶忙松开了阮思音，徒留阮思音一人软趴趴地埋在宫装里。
朱太后面露惊恐，目光在阮思音和玉牌之间流转不停。
而阮思音像只濒死的鱼，就算无人把住她了，她也没力气做什么了。
正这时慈宁宫的防守被闯。
一位每逢祝之林进宫时都侍奉在他身边的宫女匆匆进来，对朱太后道：“太后手下留情！王爷要我接王妃出宫！”
朱太后站起来，扶着腰踱了几步。
她问那宫女，“王爷叫你来的？”
“是，王爷专门吩咐奴婢，说王妃情况有异，一定要多加关注，不能离开王府。是奴婢失职，没看住才让王妃出府的。”
朱太后道：“她既然身体有异，你告诉老七，把她留在宫中，哀家亲自看管！”
那宫女伏在地上，只顾着说：“王爷将一切都准备好了，说王妃心性自由，宫中定然会使她难受，吩咐奴婢一定要为了王妃着想，带王妃回王府去住！等王爷从边塞回来之后，自会进宫与太后解释。”
朱太后不知道想着什么，眼见那宫女这般执着，手中握着那玉牌，嘴角耷拉着很不开心。
良久泄下一口气，挥挥手道：“那你便把她带走吧！”
宫女领命，连忙招人将阮思音抱出了慈宁宫。
*
阮思音醒来时差点以为自己在阎王殿，想着阎王殿倒是与王府模样相似。
她喉咙难受得紧，捂着脖子狠狠咳了一阵。
一位紫衣宫女赶忙上前来，扶着她坐起。
阮思音没力气，由着身子靠在她怀中，等气顺过来，那宫女递上一碗汤药，她才回过神来。
“你是……”
“奴婢花影。”
阮思音瞧着她面熟，似乎这人见过许多次，但许多次都存在她余光里。她从未注意过这个人，但宫中她涉足的地方，总能见到这个人。
她以前对宫内的情况不感兴趣，宫内有什么人也不感兴趣，现在这人就在眼前，那些忽略的画面便想起来了。
“……你叫花影啊。”她低声道。
说完喘了口气，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她猛地抓住花影的手，手中的触感是温暖的，阮思音问：“我还活着么！”
花影笑了，“殿下当然活着。”
阮思音这下子意识回笼，左右一看，竟然已经回到了王府。
花影贴心地将一切都解释清楚了，说是王妃胸口的玉牌掉了下来，让太后瞧见，便放了阮思音。
“玉牌？”
“那玉牌究竟有什么作用，为何能救我的命？”
“奴婢也不知道。”花影老实回。
“你……”阮思音又看着她。
花影知道阮思音定然是对自己的来历好奇，便道：“奴婢是宫中的女官，不在慈宁宫做事，从前被王爷救过一命。”
阮思音明白了，这便是祝之林在宫中的人了。
“花影王妃进宫的消息后本想提前去接应王妃，将一切告知，但被林公公先行一步，把王妃接走了，奴婢多次想接近王妃都没有机会，慈宁宫守卫严密，奴婢知道出大事了，只能硬闯慈宁宫，带殿下出来。”
花影退后跪在地上告罪
阮思音连忙让她起身。
心思复杂地沉默许久，忍不住感慨，原来一切都在祝之林的掌控之中。
她先前为了防备祝之林，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告诉祝之林，原来他一切都知道，一切都安排好了。
*
自宫中风波过后，阮思音一连在王府休息了一旬日，什么也没发生。
她好好地吃饭睡觉，才算把精神头养了回来。
这日出府，她直奔付小义家。
在付小义家中吃过饭，聊了一阵后出来。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付小义——她要与祝之林和离，往后不在京中做生意，去江南找熟人开个小铺子糊口就行。
付小义听她说终于决心离京，没有太大意外。
两人终归是要分开的，付小义已经在京城中安了家，京城中的营生大半也在付小义的管理之下。
况且和离这事也是付小义从前希望阮思音做的。阮思音本来能力不佳，在蜀中时王府是她的助力，但来到京城，王府就是她的约束，以她现在的能力，没有王妃的名头也能成就一番大事，更不用说这王妃的名头只给她带来坏的回忆。
“你离京也好。”付小义最后这样说。
他抱着付小宝，付小宝在他怀中已经大了一个圈。他平静笑道：“去江南同傅明楼一起，他对你……我觉得倒也不错。”
阮思音没料到他会说这句话出来，无奈地睨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阮思音从付小义家中出来之后，就去了平康坊。
离京之前还想同京中几个好友告别，绿月是其中一个。
绿月听她说完，忽然掩面哭了起来。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阮思音手忙脚乱地安慰她。
她才道：“连你也要走了……这些人一个个走，最后只留奴家一个人了，奴家命贱，往后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再无人说说心里话了……”
阮思音先前来时大体听说过绿月的事，她自得到花魁之后被一富家公子看中，富家公子本已经为她赎身，可迎到家中后却不被公子的母亲所喜，门前受了好一阵气，绿月不堪被人当笑话，甩了袖子回去。一时间流言缠身，在平康坊的地位也不大如前。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阮思音自顾不暇，有心出手帮忙，派人到平康坊带话，绿月却说不用了。
现在前来，绿月仍旧与从前一样美丽，但精神头弱了不少，看着病恹恹的。
阮思音留在绿月房中喝酒，小酒盏饮了几杯，到天黑时面上微微泛红，神智仍是清醒的。
两人说着话，同样觉得世事艰难，感叹了好一阵子。
酒至半酣，绿月开始抚琴。阮思音就在悠悠琴声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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