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家的婚事过去还没有几日，在燊禄的百姓嘴里头已经把兰钦和他那位不知名的“兰夫人”骂得比当年给边氏一家人带来牢狱之灾的叛徒还要不如三分。
当今圣上自继位之日起就时时刻刻忌惮着边大学士，这也不能怪他作为君上疑心太重。毕竟整个苘国只要是名字里带“边”字的人，不是战功赫赫就是位高权重。民间百姓不明白朝廷中人一言一行处处都会受到掣肘，只知道大学士的先祖是随大苘圣祖爷一同征战天下的大将军，大学士边戊七虽不擅武艺却也因自身的学识和眼见承得先人的衣钵，不负众望带着边家一路青云直上。
偏巧边戊七还是个正直严明的主儿，他自身虽说有边氏族人照拂，升官之路相比他人自是要顺遂一些。可边戊七成为内阁主心骨之后便再没有先帝在时那般“满朝皆边”的景象，除去几个确确实实为民为国的父母官，朝中再没有人会说边家只手遮天、结党营私。
苘百姓过得了好日子，自然是对边戊七感恩戴德。加上他时常体察民情，边家人和老百姓相处得如同亲友一般，时间久了难免生出新的闲言碎语。
一纸诏书毫无征兆地降下，重重敲在了边戊七的头上，上头写着“行叛国之罪，损国家之根基，伤百姓之福祉”，他的大名前边也挂上了“叛国者”三个大字，边氏全族一夜之间入狱。
“这些过时的消息......咳咳咳——以后不必再转述，”兰钦咳得鼻子有些发红，“可有发现尾随你的人？”
冬芷思索一阵，确信道：“不曾有，入城门口的时候奴婢转了三圈才进，没有人跟着。”她走近了几步，将兰钦身上的外袍拉紧了一些。
“绵儿姐查到是什么人在散布谣言了吗？”兰钦一边说着一边瞟着房门，他把白生打发去厨房取东西，这会儿估摸着就要回来了。
冬芷从衣袖里掏出个物件：“谣言的事情约莫就是这边的人干的，这是小姐让奴婢交给少爷的。”
东西才将将塞到兰钦手里，房门就响了。
一阵冷风灌进屋子里，兰钦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呛的，攥紧了掌心咳个不停：“你、你先下去......咳咳咳——”
白生一手端了个托盘，另一边挂着一串物什。他见兰钦似是着了风，有些忙乱地想要关上门。
冬芷将白生手中的东西接过去放好，利索地关门走人。
兰钦顺了顺气，瞥见案上多了个精致的小盏：“这是何物？”他的手准备去碰旁边的那串小吃。
白生默默将那些吃食挪远了一些：“这是厨娘做的雪羹汤，父......兰老爷有些身体不适，让厨房备用着。少爷今日咳了几次，我就找厨娘要了一份。”
“放下，我不喝。”兰钦伸手抓不到小吃，又见白生把羹汤往自己跟前推了推。
白生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儿：“钦少爷，身体要紧。”
“......你演得太过了，现下没人看得见。”兰钦觉得没趣，却也做不到冲上前跟这人拉扯争抢。
白生淡笑不语，看来这少爷就吃这一套。
“你跟厨娘要，她就给你了？”兰钦拨着扇子上的穗子玩，他还等着看兰家那些被祝姨娘调.教过的丫头婆子会怎么为难白生呢。
“若是我要，厨娘自然是不给的。”白生替兰钦将盏子的盖儿揭开，“但这是给少爷的，厨娘不敢不给。”
兰钦嗤笑，这人也来兰家几天了，难道看不出来他是个无人在意的少爷吗？
他望着眼前这盏羹，看着它逐渐散去热气。
白生看不懂兰钦在做什么，却依旧不知死活开口：“少爷，羹不能喝凉的。”
“住嘴，出去。”
兰钦以手掩面，他真是太厌烦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又自以为是扰乱自己生活的人。
祝姨娘一早就不止一次地对兰钦旁敲侧击，说他没有母亲庇佑又失了兰老爷的喜欢，故作关心的模样和这会儿白生的脸大有相似之处，兰钦看着他不疼不痒地说出这些话就觉得闹心。
白生似乎听到什么样的话都不气不恼的，进了兰家的门后就真的安心做起了他的闲散人。兰家没人把他当成正经的兰夫人看待，或许根本就不拿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唯一的好处是他是在存在感太低了，没人来找他的麻烦。
兰钦等着白生会因为自己突然发难而作出什么反应，后者却还是低垂眼帘等到了那碗羹热气散尽然后收拾收拾抬走。
兰钦等白生走远了，抽出了他刚刚藏起来的文书，信纸的底部印有完整的一支兰花。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大娘子之事，今尚无有价之证，恐为失踪。假以时日，方有结果。】
兰钦看完心中并无太大的波动，再往下看信的署名是“兰锦”二字。
“冬芷？冬芷！”兰钦瞧着姐姐的大名落款，心里头升起了一丝不安感。
“少爷。”冬芷一直候在偏房。
兰钦再次确认道：“你上街采办的时候当真没发现什么异常？”
“奴婢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份，每次进出店门都换了不同的衣饰不会有人察觉，柜上的伙计也都是您精挑细选安排的，不会出错。”冬芷心头一紧，脑中仔细排查了一遍自己出府那天的情形。
兰钦心中的惊惧炸开了，既然不是冬芷这边出的问题，那会是谁？
他与胞姐兰锦自苘一年起就暗通书信，交换他们彼此查到的消息，平日里都是以绵儿姐为落款、兰花印作辅证，不会有异常。
今日用了本名，意味着这次的书信可能是在泄露风险下强行传递的，阅完即焚，日后需更加小心行事。
冬芷看到兰钦将书信烧成灰烬，心里有些没底：“请少爷明察，奴婢绝不曾向人透露过您的任何吩咐。”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兰钦往手炉里倒了些水，“眼下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姐姐......绵儿姐才会这般行事，近期不能再随意和她联系，安静等着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兰钦此刻无比庆幸兰老爷子把自己关了禁闭，让他能找到借口躲在房里闭门不出，就是那个白生......
“近日你看他有没有什么怪异举止？”
冬芷眼珠一转，被兰钦逮个正着后放弃抵抗：“的确不曾发现什么，就是......”
门外传来脚步声，兰钦将手炉放到冬芷手里，甩甩衣袖把屋子里的烟火气打散一些，等着白生开门。
“炉子冷了，去换一个。”
白生瞥见了兰钦的长袖卷起了一截，抿了抿唇。
房中一时之间静了，兰钦和白生面面相觑。
“钦少爷......”
“兰少爷，老爷夫人唤您。”
兰钦正愁对着白生无话可说、心中憋闷，听见秋苓在门外唤他正要借机逃出去。
“姑爷也需一同前往。”
白生瞧着兰钦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的样子觉得好笑。
“可知父亲唤我是什么事？”
秋苓在门外道：“奴婢不知，还请少爷姑爷移步。”
兰钦冷笑一声，这么谦和有礼地差秋苓来找，看来是有大事在等着呢。
——
“老爷，钦儿这都成亲几日了？还赖在主宅里头。成亲那日的情形已经让城中众人看了兰家的笑话，如今这——”祝姨娘对于兰老爷关于兰钦的事情还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感到不满。
兰老爷抿了一口茶：“他才刚新婚，喜事一办就让他走，岂不更成了燊禄的笑话？”
“俗话说成家立业。钦儿年纪也不小了，这又才找了个男夫人，日后......”祝姨娘作苦恼状，“要是再不做出点成绩来，怎么担得起兰家？”
“你不是要让他走吗？怎么又要让他担起兰家了？”兰老爷斜了一眼祝姨娘。
“老爷，我是真的为了钦儿——”
白生和兰钦刚走到房门外就听见了祝姨娘这话，兰钦这回连冷笑都懒得给了：“父亲，姨娘。”
兰老爷看着兰钦和白生两个人站在一起就来气，这个新姑爷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你不仅自己不听话，还要教唆你身边的人一起忤逆我吗？”
兰钦对于兰老爷不分青红皂白的质问习以为常：“父亲的吩咐我都照做了，不知还有什么地方逆了您的意思？”
“我让你老老实实在房里呆着，你就把你的人放出来？”兰老爷的眼神落在白生身上。
兰钦故作惊讶看向白生：“你什么时候出房门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少爷真是不放过任何可以收拾自己的机会，白生心中无奈。
他只对着兰钦回话：“给少爷添麻烦了。”
这话听在兰老爷耳朵里就变了味，他继续对着兰钦发难：“你瞧瞧你的人，目无尊长到这个地步！”
兰钦知道白生并不是眼里看不到他爹的意思，不过这般言行很凑巧地取悦了他：“父亲大可不必对此事动怒，况且——”他瞥了一眼在旁边看戏的祝姨娘，“父亲说的是让我在房里好好反思，可没有吩咐白生。”
兰老爷这回没能忍住脾气，他将手边的茶碗朝兰钦砸过去：“既然你呆在兰家这么不情愿就滚出去！”
兰钦似是早有准备，他微微侧了侧身子，那茶碗便稳稳当当碎在了他脚边。
——
“父亲，您当真如此恨我吗？”
在兰钦记忆里，自己小时候兰老爷是很喜欢他的，如他见过的其他父亲一般疼爱自己的孩子。
“你这双眼睛就和你娘一样！看着让人心烦！”
似乎是祝姨娘堂堂正正成了兰夫人之后，父亲对兰钦的态度就变了。
兰钦第一次见到祝姨娘的时候，她分明是个和善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一些的姑娘。兰老爷最后一次对着兰钦温声说的话就是：“钦儿，这是你的胞姐。”
再然后，兰家渐渐就没有了那个长相昳丽、聪明乖巧的少爷容身的地方。
再没有一个兰钦的家。
一开始他分明对祝姨娘没有恶意的，哪怕这人不是自己的母亲。
“父亲——”
“您真的——如此容不下我吗？”
兰老爷甚至不肯说一句话来回答这个问题。
“逆子！”
——
兰钦感觉自己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随后他的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明。
屋里只浅浅亮着一缕光，兰钦眨眨眼，缓了一刻后侧头。
白生撑着脑袋半倚在案几上，烛火照得他的脸昏黄。
兰钦没找到冬芷的身影，他的脑袋还有些痛，抬手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被包扎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兰钦一时间没想起来，他在兰老爷甩了茶碗让他滚之后就回了房间，再之后他觉得身体有些沉重便早早歇下了。
对了，白生不是应该回偏房待着吗？
兰钦这思索的功夫，白生也醒了。
“少爷？少爷？”
白生靠近了一些，发现兰钦目光游离，他想要探一探兰少爷的体温。
兰钦却像突然惊醒过来往后退了退：“做什么？”
“少爷有些发热，可能是因为手上的烫伤。”白生收回了手。
兰钦握了握掌心：“冬芷呢？”
“冬芷去取药了，需要熬制汤剂她就去盯着了。”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白生叹了口气：“是冬芷来找我的，少爷信吗？”
兰钦不明白这人突然低迷的情绪，他还是觉得累极了，选择躺回去。
白生就站在榻边，看兰钦把自己摔回被褥里。
半晌，冬芷还没回来。
兰钦无法忽视身后那双眼睛：“这里不用你。”
白生应了一声却没从房里离开，重新坐回了他之前打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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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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