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
收到永吉城传来的军书,谢湛的第一反应是他要想办法留在北地。
北狄所图不止北地,若是朝中想要调查谢家,起码要等到战争结束,不然朝中动荡,北地怕是保不住。
大将连锐虽然曾经立下赫赫战功,但他的儿子连承从未去过战场,恐怕难当主帅大任。
朝中必定是有人作祟。
“姜娘子,我会派人将你护送回京。” 谢湛低声对面前的姜念遥说道。
他并未过问那封放妻书的事,也不清楚谢久淮与姜念遥二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虽说他心中很是不安,但姜念遥自己会做出选择,他不会过问他们二人的事。
可面前的女郎轻轻一笑,笑意不及眼底。
姜念遥反问他:“少将军真的觉得仅凭北狄就能做到这些事?”
分明是朝中有细作与北狄人里应外合,若是不揪出隐藏在暗处的细作,情况只怕会越来越严重。
他们保不住谢家,也护不住北地。
谢湛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敌在暗我在明,当务之急是守住北地……”
“那就钓出大鱼,让他们现身。”姜念遥又说,“这里不是有现成的诱饵么。”
她的声音很轻,谢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诱饵?” 他心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这次,姜念遥真笑了,她眉眼舒展,毫不在意:“就是我啊。”
她说:“三年前,我在北狄军营中带走了细作名单,害得北狄隐藏在夏国朝中的细作折损大半。说不准当初我交出去的名单并不完整,完整的细作名单如今还在我这里。这不就是最好的诱饵么。”
姜念遥又想起谢久淮亲笔所写的那封放妻书,以及永吉城失守的消息,不由得心绪翻涌。
但涌上心头的不是心痛,而是怒火。
原本北狄和夏国缔结和约,北地应该已经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和平。
若非北狄主张战争的那一派人与夏国朝中的蛀虫相勾结,战火又怎么会一直燃烧到今日。
更何况她还亲眼见到了谢久淮亲笔写下的放妻书。
她认得谢久淮的笔迹,但不相信他来北地之前就已写好那封信。
那明明是他在去了永吉城之后才写好,但特意留在更早的日期,不想姜念遥被牵扯进谢家被查一事。
谢久淮恐怕已经得知了谢家遇到的风波,担心谢家就此被扳倒。
永吉城恐怕是一个陷阱,谢久淮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做出这个选择。
他连军书都是自己口述他人落笔写成,境况紧急到这种地步,他还有心思写放妻书?
姜念遥猜出谢久淮定是谋划了什么。
她脸上浮现出冷意:“我倒是想知道他这是用了什么计谋,竟然用在了自己身上。”
三年前,他能舍命孤身闯入北狄军营杀了伏真,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敌人的死亡。
这一点,他怕是从未改变过。
“看来永吉城隐藏着很重要的秘密,”姜念遥声音缓慢,“永吉城兵败的消息很快就会到达京中,定远侯已经被关进牢狱中,少将军又必须回京受审。想来幕后之人现在很得意吧。”
说到这里,她不顾谢湛脸上的震惊之色,轻轻叹息:“最得意的时候,便是最容易上钩的时候,幕后之人容不得一丝差池,必将迅速将任何可能威胁他们计谋的人或者事扼杀在摇篮中。”
姜念遥抬眼望着谢湛:“少将军觉得我说的对吗?”
“三年前,你来过北地……”谢湛说话磕磕绊绊,可见他的内心因姜念遥此前这番话震惊到何等地步。
这个被称为儒将的少将军第一次苍白着脸,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来过北地?”
姜念遥点头,很平静地说出细节:“当日我将细作名单交给赵副将,那日雪下得很大,我不辨方向,只见到了夏国的旗子,看出他是谢家军的副将。”
她顿了顿:“我曾在京中宴席上见过赵副将。”
细作名单确实是赵副将亲自给他的,谢湛从未将这一细节向任何人诉说过。
他的心缓缓沉下去。
姜念遥不管他内心的震惊,继续和他商讨“诱饵”一事。
她希望谢湛能装作日夜兼程赶回京中,而她会安排人将她手中仍有完整细作名册的谣言传播出去,到时满朝风声鹤唳,她作为诱饵落在后面,露出破绽,不愁没人上钩。
“不行!”谢湛听后立刻表示不同意,他绝不可能让姜念遥冒这么大的风险。
“少将军不太了解我,”听到对方拒绝,姜念遥脸上仍旧挂着浅笑,声音轻柔,但说出的话却强硬无比,“即便你不同意,即便你派人将我强绑回京中,此事我做定了。”
谢湛愣住了。
没想到京中贵女姜念遥竟会说出这种话,他盯着面前的姜念遥,恍惚间在她身上看到谢久淮的影子。
谢湛当即神色一凌。
这一夜,谢湛终究还是同意了姜念遥的计划,只是他要求姜念遥不能独自行动,并派人保护她。
正是因着两人那一晚的谋划,今晚他们才能抓住谢湛身边的叛徒。
如今,趁着月色正亮,姜念遥低垂眼眸盯着地上的那个杀手。
朝中到底还隐藏着多少这种人呢?
她不免又想起谢久淮。
“以身涉险,他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忧。”姜念遥忍不住低语一句。
谢湛知道她说的是谢久淮,心想你倒好意思说谢久淮,论到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你们分明是一种人。
他已经派人出去寻找谢久淮下落,但一直没有消息。这两日此事一直重重压在谢湛的心头。
谢湛不由得沉下脸,带人离开驿站,连夜审问这个叛徒。
临走前,他叮嘱姜念遥:“回京后我会将审问的结果交给陛下,你也尽快离开这里。”
姜念遥点头,面色终于和缓:“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只是我不能和你们一同回京,我想待天亮以后再启程。”
谢湛明白她的顾虑,以为姜念遥是不想再被牵扯进谢家的风波中,因此同意,直接带人离开驿站,只留下护卫在这里继续保护姜念遥。
待他审问完叛徒,已经过了子时,谢湛脸色很差。
钓出的京中大鱼超出了他的想象。
战争发生在北地,根源却在京城。
谢湛从屋中出来,见到少年开霁等在外面。
开霁一见到他,立刻上前说明自己的来意。
他在此等候,是因姜念遥托他来送口信,让他务必今夜亲自告诉谢湛一句话。
“姜念遥让我告诉你,她知道了京中大鱼的目的,请你回京后务必小心,恐怕有人想要趁机刺杀京中那位。”开霁一口气说完这话,冷静看谢湛的反应。
谢湛本就脸色很差,如今一听这话,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沉沉点头。
开霁见他没有别的吩咐,转身离开。
他还要赶回驿站继续陪在姜念遥身边。
但他并不知道,等他回到驿站后他见不到姜念遥,只能看到地上躺了一排的护卫。
护卫们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谢湛和开霁都没有想到,被这诱饵钓上来的不只有一条鱼。
就在一刻钟以前,姜念遥仍安静耐心地在驿站中等待,她知晓鱼还没有全部上钩。
她特意引走开霁,正是为了让鱼上钩。
她一直坐在桌边,及至护卫全部倒在地上,姜念遥还贴心地给他们盖上了毯子,怕他们夜里着凉。
她一直面色平静,直到窗子又发出轻微声响。
姜念遥的眼眸终于泛起波澜。
她起身,望着月光下来人的身影。
桑泰的脸上仍旧带着笑意,一见到姜念遥,他眼眸中的亮光更甚。
“你果然在特意等我。”他看见躺在地上的护卫,笑眯眯地问,“你杀了他们?”
姜念遥缓缓笑了,摇头:“只是请他们喝了杯茶水。”
桑泰脸上笑意未减,他走到姜念遥面前:“我本以为你会逃走,没想到会特意在这里等我。桑榆,你跟我一样,都是疯子。”
姜念遥并不理会他的这句话,盯着他,直接问道:“谢久淮还活着吗?”
桑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他随即移开目光,恶狠狠说了句:“他很快就能去死了。”
那便是还活着。
姜念遥心中稍安。
“带我去找他。”她对桑泰说。
桑泰听了这话,挑眉望她:“你知道我为何来找你?”
姜念遥不假思索:“你一直执着于玩弄人心的把戏,我自然猜得出你想做什么。”
她已经从梅不危那里听说她与高志在五峰城外见到了北狄的将军桑泰,那时永吉城的战事正焦灼,桑泰不好好待在军队中,反而特意来这里,自然有他特殊的目的。
姜念遥知道桑泰想找的人就是她,她也猜出了桑泰的目的。
今日她除了想要找出谢湛身边的细作,还在等桑泰来找她。
她的神情中没有悲痛欲绝,也没有担忧惧怕。
“你为何不害怕?”桑泰好奇地望着她。
“没什么可害怕的,也没什么可伤心的。”姜念遥的声音一如往常,“若是从前,我会害怕见到你,可如今我的心中只有愤怒。”
她凝望着桑泰:“是为北地百姓升起的愤怒,为这片土地升起的愤怒,为谢久淮还有我自己升起的愤怒。”
这种愤怒冲破了她心中的害怕和谨慎,她几乎是豁出命做出了今夜的决定。
以自己为诱饵,引出细作,再引出在北地寻找她的桑泰。
“桑泰,你一心想要成为北狄的王,但一直没能如愿,总是被人利用,你应该懂得我内心的愤怒。”
桑泰一听这话,终于来了兴趣:“你想和我联手?”
姜念遥笑了:“带我去见谢久淮,你不是想让他在北地和我的性命之间做出选择吗?你带我去那里,我保证你会见到你期望的事发生。”
她并未与桑泰相处太长时间,但已经足够了解此人的秉性。
自从得知三年前姜念遥并未真正杀死谢久淮,他一直觉得不甘心。
所有的爱都是自私的,世上没有人会无私到为了所爱之人献出自己的性命,若是他将谢久淮与姜念遥的性命对立,他保证谢久淮会选择保住他自己的命。
哪怕谢久淮不怕死,但若他将天平一端放上姜念遥的性命,而天平的另一端放上整个北地时,谢久淮会作何选择?
他们一定会背叛彼此。
桑泰仿佛已经看到了如此畅快人心的画面,他忍不住畅快大笑,笑到几乎流泪。
他嘲笑着姜念遥的天真,他以为姜念遥今夜让他带她走,是因着一心想要见到谢久淮,她竟然天真地相信所爱之人的誓言和忠诚。
这种幼稚让桑泰几乎对她产生一丝怜悯。
桑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吗?
待笑完,他又阴森森地望着姜念遥,声音如同从地下爬上来的厉鬼。
“桑榆。如果我早一些认识你——”他顿了顿,“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一定会让拓四柏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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