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吉城明明已经被北狄收入囊中,桑泰却不敢去见北狄军队,更不敢现身在北狄军营中。
因此,被桑泰带走后,姜念遥并未慌张。
她猜到战事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桑泰如今恐怕与北狄那位新王产生了间隙,只等他趁着夜色将她带去,一路回到边疆。
桑泰日夜兼程不敢停歇,一直将姜念遥带到了永吉城外,那里正是谢久淮所带领的谢家军被杀的地方。
这里一片寂静,没人声响。
永吉城内早已没有活人,城外的北狄军队也离开这里,准备开始攻打另一座城池,城中只留守一部分守军,这里自然安静无比。
山林中一片空旷的沙地,黄沙已经掩埋了尸身,姜念遥一看到伫立在地上的几杆长枪,见到长枪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黄沙中还隐隐有黑色的血在流淌。
他们站在山坡上,浓郁的血腥味和腐烂的臭味从山林间升腾而起,扑面而来,令人难以呼吸。
城外的景象尚且如此恐怖,遭屠杀的永吉城内又会是怎样的可怕。
姜念遥的心隐隐抽痛。
察觉到她的神色,桑泰冷笑一声:“放心,谢久淮的尸身不在这里。”
他瞥了眼姜念遥,又带她离开这里。
姜念遥这才知道,原来桑泰是特意将她带来这里,想让她亲眼瞧瞧夏国兵败的地方。
其实桑泰此举的用意不只在于此。
他绕路特意经过永吉城,除了想让姜念遥亲眼看看战场的残酷,还想趁机拖延时间。
姜念遥并不知晓他的意思,直到第二日,她被桑泰带着到了一座城池之外,她才终于明白桑泰的用意。
此时她被桑泰带到一座城池外的山上,这里与永吉城外不同,没有太过郁郁葱葱的树木,低矮的灌木和草原让山坡上的人们视野开阔,能清楚地看到平整土地延伸到天边,烈日仿佛将地面烤焦了一般。
站在那里,姜念遥能清晰地看到北狄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城墙上的守卫也摆出了战斗的阵型。
看来今日这里不免一场恶战,
北狄军队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自然蓄势待发,一个个怒吼着等到命令要往城墙和城门冲去。与之相比,城内的守军必须拼死一搏,才能为自己换得一线生机。
姜念遥站在两军交战之地附近的山坡上,腿脚有些不稳。
这是她第一次离战场这么近。
她清楚地认识到,面前的这些人必须要杀死对方才能活下去。
她也清楚地知晓,这样恐怖的场景在北地已经上演了十几年。
北狄军队中间立着一处王帐,姜念遥看不清王帐中走出来的那人的面容,但从他魁梧的身躯和周围响起的呐喊声来推断,这人应该就是北狄新拥护的王——康衡。
他就是康衡?
姜念遥望着那个人的身影,心生疑惑,康衡似乎带着面具。
他面容不能示人?
桑泰一直站在她的身旁,趁着战事一触即发,兴高采烈地向她讲述起永吉城城门被攻破那一日的景象。
他显然有些过于兴奋,以至于语速变得比往常更快,说出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原来永吉城早就已经被北狄攻破。
早在北地收到消息、谢久淮带领军队赶去永吉城之前,永吉城已经被北狄占领,他们屠杀了城中的百姓,又与城中投降的守军联合起来演了一出戏,专门演给夏国的军队看。
他们将永吉城设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这个陷阱正是为谢久淮带领的军队所预备。
一提起那一日的事情,桑泰的声音越来越兴奋,哪怕周围很吵,姜念遥也依然能够听清楚桑泰的每一句话。
桑泰每说出一句话,姜念遥的心都要往下沉几分。
“我们的王亲自设下了这一陷阱,就等着猎物前来。”
“没想到谢久淮还真的带兵前来帮助永吉城,他怎么可能想到永吉城早就成了我们北狄的囊中之物!”
“真是天真!”
“只可惜我们的王更天真——”
最后一句话颇为奇怪,姜念遥心中一动,看向桑泰。
桑泰却没有看她,嘴角吟着淡淡笑意,目光悠远地看向天边。
姜念遥顺势望过去。
只见远方忽然出现了黑点,太过遥远,看不清楚。
可转瞬间,这黑点越来越大,姜念遥心跳骤然加快。
那不是黑点,而是一群人,骑在马上的军队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士气磅礴。
迎风猎猎飘扬的旗帜分明是夏国的旗帜。
是谢家军!
被当做猎物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姜念遥骤然反应过来,谢久淮确实没死,当日他还有时间亲笔写下那封放妻书,怎么可能会被杀戮在永吉城外的荒野中!
再看城中的守军,一扫之前低迷的境况,强壮的猛兽脱去伪装,将嗜血的獠牙露出,将领带兵出城主动迎击北狄军队。
猛然发觉被夏**队前后夹击,城外平原上的北狄军霎时间安静下来,仿佛连呼吸声都能清晰地听到。
最让他们震惊的是身后出现了早已死在永吉城外的谢家军。
他们中计了!
两股军队完全缠斗在一起,形势完全逆转,连北狄王康衡都开始不知所措。
北狄因着中计,士气不比以前,已经隐隐露出颓势。
姜念遥睁大双眼,拼命寻找山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在哪里?
谢久淮在哪里?
桑泰几乎是满意地看到山下的这一局面,他心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感。
“你不怕我杀了你?”他忽然问身旁的姜念遥。
姜念遥仍旧望着山下不看他,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你杀不了我,你若是能杀得了我,自然早就杀了。”
就在这时,姜念遥终于在军队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谢久淮身穿盔甲,手拿长刀,一双眼眸在日光下亮得惊人。
只见他骑马奔腾在战场上,身旁的副将始终跟随他,把手中长枪耍得虎虎生威。
如同三年前一样,谢久淮的目标一向都是主帅,他一刀逼退阻拦的士兵,眼看就要追上北狄王康衡,将他斩在马下。
可北狄士兵又迅速聚集起来,他们虽然慌乱,虽然已经士气全无,但仍旧记得要护送主帅离开这个必败的战场。
桑泰见状,大笑起来。
他拿出号角,毫不犹豫地站在山崖上吹响号角。
北狄人无比熟悉这种号角,只有他们的王才有资格吹响这种号角。
因着号角声,山下的喧嚷如潮水般褪去,北狄许多将士呆愣地看向山崖。
“北狄!”桑泰的声音极响,他用了内力,今日他本就打算要在这处战场上扬名,自然不在遮掩面容,他大笑着,“今日必胜!踏平中原!踏平夏国!”
一声怒吼在山谷中回荡。
北狄士兵中随机响起回应的怒吼,士气重新凝聚。
战况焦灼。
而在山下,谢久淮听到山崖上传来的声音,动作顿住,吃惊地望向山崖上站立的两人。
说话之人是桑泰,而被桑泰挟持的另一人分明就是姜念遥。
他瞳孔微缩,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他怎么也想不到,姜念遥竟然会出现在战场上。
姜念遥为何还留在北地?难道谢湛根本没有收到他送去的那封信?
“至于谢久淮,”桑泰收了力气,附耳对姜念遥轻语,“等到北狄军活捉了他,我会让他在你与他自己的性命中选择一个,你觉得他会选择谁?”
这竟然真的是桑泰将她带来此处的目的。
事到如今,姜念遥的心中竟浮现出一丝荒谬感。
桑泰果真疯了。
她甚至觉得一直乖乖站在这里的自己怕是也疯了。
这里是战场,现在是两军交战的时刻,而桑泰竟然妄想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战局。
他还说别人天真,他才是最天真的那一个。
姜念遥压住心中的不适感。
因着无法侧头,她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向桑泰解释:“我早已猜到永吉城是陷阱,虽说担忧谢久淮的下落,也不可能毫无准备跑到战场上来凑热闹。”
桑泰似乎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姜念遥轻轻叹气,拿出一块玉佩:“这块玉佩是当年伏真留给大殿下的玉佩,这能证明下面那个康衡是假的。”
在盘竹城见到姜知远时,她从他那里拿到了真正的玉佩。
桑泰终于浮现出惊诧的神色。
“我这里还有武延留下的亲笔书信,能证明当日是你亲自杀了他。”姜念遥继续说。
她的声音始终很平静。
桑泰看着姜念遥。
“你想做什么?”
姜念遥看了眼山下的谢久淮,不动声色,她动作缓慢,她收好玉佩,然后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
“我本以为你是想把我带去北狄军营,我想我还能趁机杀死康衡。没想到你的勇气仅此而已,你只能站在离战场这么远的地方。”
姜念遥拿着匕首,指向桑泰。
桑泰一动不动。
“你本来就打算今日死在这里。”姜念遥问他,“北狄王抛弃你了?”
桑泰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怒火,他终于放开姜念遥,面露青筋,咬牙切齿:“邡盛今日会死,但是无妨,夏国的皇帝会陪着他一起死,你们朝中左相已经安排好一切,直等到今日皇帝用膳,他会被他的爱妃亲自毒死。你以为两国的争斗因着今日你说了那几句话就能止息吗?你未免太天真了!”
姜念遥一听这话,这才明白,原来山下站着的那个“康衡”是曾经赤狄部落的首领邡盛。
没想到他假死后借着康衡的身份重回北狄,还当上了北狄王。
姜念遥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后撤两步:“你以为我今日来这里是为了轻描淡写地对你说那几句话吗?人做错了事,总要挽回。桑泰,你大概忘了你手中到底沾了多少血。”
桑泰凝视她。
“姜念遥,我猜你不敢杀了我。”
“你猜的不错,”姜念遥仍旧盯着他,“自三年前伤过谢久淮之后,我再也不敢拿起匕首将匕首捅进人的心口,只要拿起匕首,我就会忍不住发抖,但那又如何。”
她瞬间跌落在地,一支箭极快地破空而来,就如同三年前雪地中射中那只想要吞食桑榆的凶兽。
桑泰毫不吃惊地望着穿透自己胸口的箭矢。
他缓缓笑了,嘴角流下黑血,迟钝地看向面前的姜念遥。
“桑榆,你记住,若不是我自己愿意,你今日取不走我的性命。”
全身的力气都瞬间被抽空,他想继续站立在这里,可天地仿佛都在旋转,桑泰控制不住地往崖边跌去。
“桑榆,”他的眼前逐渐模糊,声音极缓,“若是我早就认识你——”
“你也杀不了我。”姜念遥果断地回答。
“你会不会像对他那样,对待我。”桑泰的声音很轻。
这句话随风而去,没有任何人听到。
桑泰坠下悬崖。
这日之前,桑泰早已中毒,这毒正是被邡盛所下,邡盛察觉到桑泰的野心,想要杀了他,桑泰绝不能让他得偿所愿。
既然要死,不如就死在她的手中。
姜念遥亲眼看到桑泰中箭后坠落悬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你在想什么?”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姜念遥的思绪。
姜念遥盯着手中折断的玉簪,这才察觉她醒来后似乎盯着这簪子看了许久。
醒来时,断成两半的玉簪就攥在她的手中,格桑花还缀在玉簪断裂的一半上,姜念遥望着这玉簪,有些喘不过气。
“你醒了?感觉如何?”女孩又问。
姜念遥的目光从玉簪移到女孩身上。
女孩看起来十岁左右,穿着异族人的服饰,但看长相应是中原人,一双眼眸很清澈地望着她。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姜念遥的声音有些哑。
她只记得自己亲眼看到桑泰坠下悬崖,因为那一场景,她直接晕了过去。
战况如何了?城有没有守住?谢久淮还好吗?
一想到这里,姜念遥立刻起身想要往外走,但她没想到自己全身无力,直接瘫坐在床上。
女孩原本在给姜念遥倒水喝,一看她这副匆忙的模样,连忙开口安慰她:“你别着急,我名叫阿扶,是中原人,不是坏人,你别害怕。”
阿扶?
姜念遥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只是她刚刚心绪翻涌,气息不稳,一时间想不出来。
“你救了我?”她轻轻问阿扶。
阿扶笑了,摇摇头,她笑起来时眼睛像是两弯月牙:“自然不是,是外面那个高高的郎君救了你。只是他受了伤,你又昏迷不醒,这才在这里暂住歇息。”
姜念遥一听这话,赶紧起身,她一听到阿扶刚刚的那句话,知晓谢久淮一定就在外面,全身似乎涌现出无限的力气。
她赶紧往外走。
阿扶的声音还在身后响起:“你别着急,这里是温泉谷,一切都很好,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温泉谷?
姜念遥已经推开门,一阵清风吹过,她闻到了沁人花香。
只见外面是广袤的平原,浅浅溪流在门前经过,风吹拂而过,地上浮起纯白色的波浪。
“下雪了?”
说出这话,姜念遥才想起现在是夏日,哪怕是北地也不会有雪,更何况这里是温泉谷,四季温暖。
“这是白色的格桑花。”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姜念遥轻轻仰头,见谢久淮正对她笑着,他的眉眼温和,全心望着她,如同三年前一样。
她急忙打量谢久淮全身上下,不知他受了什么伤。
谢久淮知晓她心中的担忧,见她颦眉,抬手轻轻抚平她的眉心,又将右手摊开给她看。
他的手心中有一处割伤,已经包扎好。
“若是你醒得再晚一些,这处伤都彻底好了。”谢久淮说。
姜念遥的指尖轻轻碰触他手心中的那处包扎好的地方。
温泉谷盛开着白色的格桑花。
洁白、纯真的格桑花。
“谢久淮,”她忽然开口,“你为何起名叫谢久淮?”
姜念遥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在此时问这问题,可她就是这么开口问了。
谢久淮却面色如常,牵起她的手:“我母亲是武将,出生在淮州,但长年驻守在边疆,哪怕有了身孕也一直在那里。”
“所以因为思念故土,想久居淮州,因此给你起名叫久淮?”姜念遥猜测。
谢久淮大笑:“因她怀了我很久,急得很。”
姜念遥忽然想起,三年前她初遇江不回,也是猜测他名字含义深远,还出自《诗经》,而江不回只回她一句“名叫不回,是因为有不想回的地方”。
她不由得失笑。
谢久淮知道她在笑什么,也随之低声笑起来。
他们二人就这样笑着走在温泉谷平坦的土地上,白色的格桑花拥簇着他们,这里连风都安宁,平静祥和。
姜念遥曾经听人提起过,待到夏日漫山遍野的白色格桑花一盛开,北地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
北地会迎来新的开始,他们也是。
如今,她见到了。
正文完结
还有一些细节想等到番外再写,我歇几天再更番外啦。
完结得比我自己预估还要快一些,不过我觉得气氛停在这里已经很好了,白色的花海是希望,也是新的开始。
虽然写这篇文的过程伴随着对自己的诸多不满意,无论是故事节奏还是人物塑造,我都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但能与姜念遥和谢久淮以及故事中可爱的人们相遇,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在写这篇文时,我好像终于抓住了一点写小说该有的感觉,希望我能在写文的这条道路上不断进步,将来能更好地呈现出我心目中的故事。
最后谢谢可爱的读者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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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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