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擢英司大牢。
燕昭鹏在狱中的日子还算平静,饭食比起家中虽然粗糙简陋但也还算干净,顿顿都是热乎现做的,菜品没有重过样还有汤有水,炭盆日日长燃也没有熏呛的烟,比帝都一般的人家都要好许多。只是每天没有什么事情好做,惟能找个角落裹着被子回想以前的事。
而想起以前,就绕不开白阳來。
白阳来,燕昭鹏遇见他的时候他还不识字,一身破破烂烂血肉模糊躺在路边的草丛里。燕墨闻一行人因为燕昭鹏看见了路边的白阳来而停下马车,父子俩正在商量这看起来如同死了一般气息微弱的小人儿出手救了也不知能不能活的时候,前方传来一阵巨响。山顶上滚落了一方巨石将前面的路砸出了一个大坑,彻底不能走了。父子俩被吓了一跳,从前去探查的下人口中得知了前方的情况。燕昭鹏对燕墨闻说:“父亲,我们救他吧。我觉得,他一定能活。”
燕墨闻心中颇为震惊,如果不是停下车来查看这小人儿的情况,现在自己的马车怕是正要行到落石之处,这样一来若说是出现在路边草丛中的血葫芦小人儿救了自己父子一命也不为过。世事玄妙,既如此,我父子也该救他一救,不管能不能行,总归要尽力为之才是。
燕墨闻心中正想着,便听燕昭鹏对自己说:“父亲,我们救他吧。我觉得,他一定能活。”
燕墨闻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好,小鸟说救,咱们就救。”
作为帝都的百年世家,燕家的底蕴毋庸置疑,又因燕昭鹏这根独苗苗从小身体不好所以一应医药都是齐全的,哪怕在路上都不例外。听说两位郎君捡回一个生死不知的小人儿来,燕家的家养大夫关天和便带着自己的大徒弟关阙来了。
关阙早已能够出师,只不过顾念着与师父的情谊总是侍奉左右,此番诊治捡来的小人儿也不必劳烦师父出手,他拨开破旧脏污的袖口搭上细细的手腕品了品脉象,回身对燕家父子并师父禀报道:“郎君,师父,此子确实脉息微弱,受伤甚重,但其意志极强或可于百死之中搏得一片生机。窃以为,可救。”
关天和自然信任徒弟,但看到小小一个孩子躺在那里如同死了一般肉眼甚至看不出气息,他医者之心实在难安。关天和因关节疼痛行动艰难,此时却挣扎着从素舆上起来,想要亲自诊一诊小伤者的脉息,关阙连忙在那孩子的胸前腰腿处摸了一遍,确认骨头没事儿,然后将人整个抱起来抱到师父面前,让师父搭脉。
关天和细细品了品这脉象,点了点头,示意徒弟将人放回去安置好,然后转头对自己的主家、燕家父子说:“郎君,这孩子却如阙儿所说求生意志极强”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靠在燕墨闻身边的燕昭鹏“人若是自己想活,那除非气数已近否则八成死不了。”他问燕昭鹏:“小郎君,他想活,你想救他吗?”
燕昭鹏还不懂他话中的深意,以为他说的只是眼前之人,便回答说:“自然想。关大夫,请你救他。既然你说他想活,那我们就让他活下去。”
真是世家小郎君的口气,言语之间便定了人的生死。
关天和不意外,于是接着说:“好,既然郎君说要他活,他便一定能活。只是这救人也分三六九等,若是救了他只让他当个下等人那说不得还不如就让他死了的好,若是救了他能让他活得像您这样,那救他一番才不算白救啊。”
燕昭鹏虽然年纪小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哄骗,他矜持地笑着说:“关大夫这话说的,一半有理一半却也实在无礼。”
燕墨闻看着燕昭鹏排开架势准备与人理论的样子笑得甚是欣慰,他这儿子就是太早慧又太懂事,又因为身体甚是娇弱的缘故难得有多说几句的精神。因此一切能让他提起精神来做的事情,哪怕是四处破坏、胡搅蛮缠,只要儿子有力气、有兴致去做,他都愿意纵容。
关天和从燕昭鹏出生起便一直为他看诊,留存下来的燕昭鹏的脉案甚至比燕墨闻的更全面更详细,因此他深知燕昭鹏除了身体病弱之外更致命的是,他因为长期病痛的折磨对未来有的不是希冀而是恐惧。与这个从路边捡回来的小人儿不同,他最缺少的就是求生的意志。燕昭鹏的早慧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家族尤其是父亲而言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意义,所以他不敢求死;但活着于他而言又实在太过痛苦,所以他也无意求生。
正如关天和方才所言,一个人若一心求生那多半死不了,而一个人若是无心求生又身染重疾呢,那他多半也活不久。
关天和徒弟有出息,自己身体也不太好了,便打算着与主家告辞找个地方颐养天年,但因一直放心不下燕昭鹏,生怕一个没看好这聪慧可爱的小郎君便没了,才执意拖着病体也要亲自照看。如今遇到了一个什么都没有唯独求生意志无比强盛的小儿郎,简直是天赐的破局之人呐。关天和不动声色地与燕墨闻对了个眼神。
燕昭鹏对此毫无所觉,他挺了挺小胸脯说:“别说是这个被我在草丛中发现的小人儿了,就是帝都与我燕家一般的世家中的郎君,又有谁能活得如我一般自在幸福的呢!您可真是会说笑,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活得像我一样。”
关天和似被说服,点了点头对已经快速查看过伤者全身并开出了一两个方子的徒弟说:“阙儿,停下吧,别救了。生不如死不如早死,放开他吧。”
关阙没理。他都出手了那就没有停下的道理,关大夫要救的人,必须活。
燕昭鹏燕墨闻父子面上虽也没有太大反应,但各自于心中却禁不住都掀起了惊涛骇浪。只因关天和说的那句“生不如死不如早死”。
燕墨闻的懊悔和心酸简直能在一息之间将他淹没,是他无能才让原本康健的孩子无妄地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自私得不愿放手。明知幼小的孩儿日夜忍痛煎熬,仍贪恋这仅有的血脉牵绊,祈愿哪怕倾尽一切,他唯一的宝贝也决不能早死!想到关天和方才传递给他的那个眼神,他明白这个有着倔强求生意志的孩子可能会是他们父子的转机。燕墨闻禁不住想,这个孩子该不会是上苍派来拯救他的吧,先是阻止了他们被落石砸中,后又为无心求生的儿子带来了他正正缺少的求生之志,他看向燕昭鹏,心中再一次涌起希冀。
燕昭鹏也因为关天和的话愣住了。“生不如死不如早死”是一直在他心中反复的话,虽然从来不敢说出口,但每当他难受的时候、体乏无力的时候、饮食无味而药石苦痛的时候,他都反复在心里咀嚼这句话。只是今日这句话终于被人说破了反而让他突然意识到了它的残忍。
何其残忍啊,“生不如死不如早死”,并不是他一直以为的解脱,而是一种血淋淋的残酷现实。哪怕关天和说的不是他,而是现在人事不省躺在那边的人。那人看起来比他还小,比他还弱,但他想活。
燕昭鹏突然意识到,关天和话中真正的意思其实是在借着这个小儿的生死在问他,问他的心:燕昭鹏,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燕昭鹏不敢说想死,可他也不敢说想活。
关天和看过关阙开的方子,没有任何问题,徒弟的脉息精妙已不下自己。他将方子递给了燕昭鹏。燕昭鹏不明白为何给自己,但还是接了过来,燕墨闻也将脑袋凑到儿子肩膀处挤着与他一齐看。
这一看才明白,原来关天和问了这许多是因为这个。
燕昭鹏世家教养又病痛已久,看方辨药直可以说无师自通,眼前这个方子一看便是只有世家子弟才用得起的,怪不得关天和要问他。如果他想生,那这个孩子与他同生才能得救;如果他不想多活,那这个孩子根本没必要救,因为一个横陈路边生死一线的人不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去救。哪怕救活了又能如何,他砍一辈子的柴做一辈子的工也未必能赔得起手上这张药方。
燕昭鹏沉默了,他看了看躺在远处的人,因为浑身血污看不清面容,燕墨闻怕不干净也不让他近前。
关阙见此对自己的药童说:“常备的药水煮热了吗?热了端过来先给他擦擦干净。”
血污在燕昭鹏眼前被慢慢擦去,而后一轮明月般辉煌璀璨的美玉被托了出来,照得这间他们临时换路随便找的残旧客栈的上房都敞亮了起来,真个是“蓬荜生辉”。
关天和忍不住赞道:“月明天气清,云阔山风正。此子端的好相貌!上苍有好生之德,他若就这样死去真也太可惜了!”
燕昭鹏亦被眼前人的美貌所摄,一时竟看住了,直到关天和出言赞美才回过神。他反身扑进燕墨闻怀中说:“父亲,他真好看!我们救好他,让他陪着我,我们一起好好活着吧。”
燕墨闻同儿子说过无数次“好好活着”,但这是第一次燕昭鹏对他说自己要“好好活着。”燕墨闻一颗慈父之心如何能不感动,当下便赌心赌肺的允诺到:“好啊!我的小鸟儿,只要你好一日,为父便愿将他当做我燕家的小郎君,好好照顾一日!”
燕昭鹏倚靠着父亲的大腿得意地看向关天和:“关大夫,便如医我一般,医好他吧。”
关天和冲动过去也如老顽童一般对着挑衅他的小郎君自信一笑说:“医好他可太简单了,若是能如医您一般,那他不但能好,老夫愿助他肋下生出双翼,陪您飞个天高海阔!”
小燕昭鹏抱着手臂看着闭目不动、身上脏污未净的人想:哼。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吧。
白阳来确实是个人物。
经过一番医治,尤其是药浴之后的白阳来白白净净像个整玉雕成的小人儿,燕昭鹏让人给他穿上自己精致的锦绣衣服,只觉得他比自己见过的一切画与真人都要好看。此时,他们已在回程的路上了。面对燕家父子的询问,小玉人儿说自己叫白羊来,因为他一开始出现在人前的时候身边跟着一只白羊,所以就叫白羊来。
那时的白阳来年小体弱不爱说话,只是本本分分的干能干的活,拿到吃的就跟他身边那只白羊分,一人一羊各吃一半。晚上睡觉人和羊就挤在一起,依偎着互相取暖。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只小羊;小羊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他。
有一天,几个强人把小羊掠去,剥皮砍肉煮进了一口大锅里,白阳来疯了。
那么小的孩子拼尽全力撞翻了煮羊肉的大锅,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与围坐在锅旁等着吃肉的人们厮打。他疯了,全然不在乎自己会伤会死,或者说在看见小羊血淋淋的、被剥下的皮毛的那一刻,他便也跟着他的小羊死了一回。
他扑到为首的人身上,在他耳前的面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鲜血淋漓地生咬下一块肉来,但随即便被那人揪着头发狠狠地惯在了地上,几人将他围起来一顿踢打,直踢到他满身是血一动不动才住手。
煮肉的锅被掀翻,火也灭了,为首之人捂着还在流血的伤口,啐了一口带着人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阳来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透过自己已经凝结在眼睫上的鲜血看着通红的天空,心里默默地发誓:“小羊,我一定给你报仇。”从醒来到再次不省人事之前,他一遍一遍地将这个念头想了不知多少遍,誓要将它深深地刻在心里。
再醒来,白阳来先是看见了一片鲜艳精美的织锦,那是燕家马车的车顶,紧接着,一张笑脸比他见过的阳光更灿烂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带着明媚温暖的笑意对他说:“你终于醒啦!”
白阳来心说,不,我是,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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