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擢英司大牢的燕昭鹏摇摇头收回回忆,想他干什么,当初救他的时候也不图他什么,如今他和自己都好好地活下来了,他眼看着还有出息了,不是很好吗?只是没有想到,燕家竟到了这般光景。算了,这一段因果就这样了了也好。
燕昭鹏将不知何时嘟起的双唇埋进皮毛大氅的绒绒的领子里抱进怀中的手炉,暖着自己常年冰冷的指尖,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擢英司是先皇成立的专门审查和处置违反大睿刑律的皇亲国戚与世家子弟的机构。这里的世家指的是至少三代为官且三代之内出过一品大员的家族,与各地已经泛滥的世家称谓截然不同。因此擢英司的大牢也格外与众不同,只要是没有审结定罪的嫌犯,在擢英司的牢狱生活除了没有自由,比外头一般百姓日子可是好过多了。像燕昭鹏这样的世家子弟,虽然家主获罪但家业还在底蕴又深厚,不论是人脉还是钱物都是尽有的,各方关不关照的不说,单说他在牢中的一应用物,就都是燕府送过来的,除了一些过于奢华器物之外,擢英司大统领挥着手中收到的银票都接进来了。就是这样,燕府的老管家还准备日日往牢中给自己看着长大的小郎君送饭呢,气得大统领用那把银票给自己扇了许久的风才让燕府的下人滚。
若是审结定罪,或是需要用刑,这里的刑具比起其他刑司也并不算可怕,毕竟养尊处优的郎君娘子们骨头都不硬,随便吓唬吓唬也就涕泗滂沱地交代了;当然若是少有的遇见了厉害的主儿,那大统领自然也有的是手段能对付。
说到这位大统领,可是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狠人,最喜欢长得好看肤色玉白又本领出众的人才。前不久他就在北归的雍大将军麾下看中了一个无比满意的美人、不,良才,这人正向人询问能否用军功换擢英司狱守之职。哼,擢英司的狱守可都是他的人,小校尉眼光不错嘛。翟大统领是个宽厚人——至少对自己人算得上宽厚,这擢英司的狱守油水颇丰,小将军征战归来也该歇歇了。大统领佟光想身边人示意,把那小校尉想办法给他弄过来。
只是,雍大将军是何等人?他佟大统领看中的良才雍大将军又怎能不知道赏识?
雍大将军麾下润和大营中,一位身穿红色束袖长袍的年轻将军向着中军帐阔步走来,他身量高挑四肢有力,肩平背直步伐稳重,更兼筋骨风流姿态从容,在粗犷的军营中行走也如如画一般别有一番风景。主帐两侧的侍卫一齐低头以示尊敬,他迈过门槛,向帐内人行礼。
座上乃是今上亲封一品辅国大将军雍长龄,他身形高大,肩背宽厚,端坐于御赐的紫檀木雕云纹宝座之上,一见来人虎目中立刻染上慈爱,只不过嘴角的笑容有些刻意。白阳来行礼请安,听见上座之人高兴地说:“小羊啊,来来来,看看圣人刚赐给我的这块玉。哎呀雕得真好啊,大小也正合适,你看。”雍大将军说着将那颗整玉雕成的桃仁握在手中把玩给白阳来看。
白阳来看大将军把玩着玉核桃似乎心情颇好,于是附和道:“这把件大小跟您的手掌相合,雕工亦是精细,看着像真新鲜核桃仁。圣上对大将军真是皇恩浩荡。”
雍大将军看他努力而略带生硬地应和,有些好笑地继续说道:“是啊,我一心只有圣人,难得圣人也将我的忠心记在圣心,为将者得遇明君,我这辈子也是别无所求了。”
白阳来没想到应了一句还有第二句,当下愣住,一边反省自己还是不够圆融一边尽速地想该如何接下去时,雍大将军突然口风一变说:“唯有你。”
白阳来一愣之后又是一愣。
雍大将军将玉核桃小心地放入锦盒中,再将锦盒盖好,递给身边的亲兵。等长案上没有了要紧物事后,他大掌一拍:“白阳来!你个不求上进的玩意儿!男儿志气当建功立业做万人之上,可你呢?要用自己的军功去换个什么玩意儿?你们都给我下去!那谁,把东西给我放好了!”
一众人等得令退下,被特别吩咐的亲兵抱着锦盒退到一半又应声回称了一个“是”后才迅速离开。
偌大的帐内只剩雍白二人,雍大将军没再发脾气,而是看了白阳来一眼起身转入后方内室,在榻上坐下。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跟着的白阳来:“说说吧,怎么想的?”
白阳来反应过来,方才那场戏已然落幕了,此时是自己人之间说话。不过他倒没有改变什么,态度依旧,回大将军的话说:“擢英司狱守收入丰厚。”
雍大将军是好糊弄的人吗,他立刻哼道:“哼,你小子,钱在你眼里淡的还不如水。说,是看上什么了?非得待在那个位置上才能有?”
白阳来看看他垂下凤眼说:“我原本平平无奇……”他小心翼翼说:“全靠您抬举。”
雍大将军果然立刻伸手拍他了的羊脑袋:“嘿你个欠揍的,又说这个。别来这一套,说你的事儿!老子愿意抬举的人不多,你珍惜着就对了,敢怯懦畏缩看我怎么收拾你。”
白阳来只好告诉他,自己有个朋友被下了狱,前日圣人下旨整顿军务正好擢英司有个狱守的位置空了出来。
白阳来说:“他天生矜贵,牢里的日子不好过……我想若是我做了狱守也照应着他一些。”
雍大将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实在,如今的大睿、又是在官场混这么实在可怎么行?现在有自己在,他只要好好干功劳官职自己自然会替他想着,可官场诡谲,若是自己什么时候失势了呢,又或者了他什么意外自己护不住他,那又该怎么办。人还是要自己能立起来才行,踏实没错,但满足于现状在如今的局势下是很危险的。
白阳来不好意思地说完就自觉地给雍大将军泡茶去了,雍长龄眯着眼睛坐在榻上沉思不语。
白阳来将热水注入茶壶时,雍大将军说:“你的朋友,是前户部侍郎的那几个儿子?”
白阳来停下动作,稍稍回忆了一下才继续倒水:“不是,我跟他们不是朋友。”放下水壶提起茶壶,白阳来认真地说:“那几个人喜欢逼人喝酒,我不喜欢喝酒,我跟他们不是朋友。”
雍大将军说:“哦?”
白阳来将茶盏双手递上等雍大将军接过,他才继续说:“刘侍郎扣着我军将士们的饷银迟迟不给,是想为难您讨好他们尚书,我跟他那几个儿子喝酒,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替我把文书加盖了官印好尽早提饷银而已。没交情,纯为办事。”
雍大将军点了点头:“所以,是金吾卫燕将军家那位小郎君?”
白阳来手下一顿说:“您知道他?”
雍大将军说:“当然知道,燕溟燕昭鹏嘛。小时候我们都可稀罕他了,长得是真好看真可爱,本以为会跟他阿爷一样成个儒将,没想到那孩子身体不好听说竟不能习武。嗯,他确实是天生矜贵。”
这话一出白阳来便有些急了,对雍大将军说道:“他从小身体就不好,在府里时上下都是精心小意地呵护着,少有不慎他都会觉得难受。”
雍大将军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一边顺着他的话说:“是啊,养尊处优长大的孩子,怎么受得了牢里的委屈。”虽然凭燕家在帝都的根基和影响,擢英司只怕非但不会为难他还极有可能对他大开方便之门。
雍大将军唏嘘说:“这燕郎君小小年纪,父亲流放也就算了,要是一个弄不好死在牢里,那多可惜。”
白阳来脸色一下子变了:“不,他不能死!”
雍大将军面无表情:“噢,那你救他呀。”
白阳来双眸中的锋锐一闪而逝如烟花般熄灭,低下头说:“大人的案子是圣人判的,我能如何。”
雍大将军已经不想拍羊脑袋了,毕竟这时候他需要头脑:“什么圣人判的,圣人日理万机,判案子这种小事劳动得到他吗?案子是大理寺判的。再说也那不是他父亲的案子,是刘侍郎的案子,你的大人充其量不过是受了牵连。”白阳来在燕府虽然识字读书但大都是自学,并没有接受过燕昭鹏那样的世家教育。对于许多书本之外的东西总是一知半解,还好燕墨闻送他从军又遇到了雍长龄,否则他在军事上的天赋也不会被发现。
白阳来明亮的眼睛放出灿烂的光,充满崇拜和信赖的眼神看得雍大将军义气澎湃,心想:这孩子,真有一双好眼。他咳了一声正色道:“你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官职与权势意味着什么吗?”我让你不知道珍惜,乱换东西。
白阳来没说话,官职与权势燕家都有,他从小正在燕府规矩和繁华都看过。不过他只是个外人,看过便罢,什么都不是他的,他除了自己的一条命,什么都没有,他也从来生不出妄心。
雍大将军摆摆手:“我这么跟你说吧,金吾卫新提了个大将军,我带你入朝参拜那天他刚受封,还在殿上谢恩来着,你记得吧?”
白阳来点点头。
雍大将军意味深长地说:“我一直以为,金吾卫的大将军会姓燕,但如今另有其人。”
白阳来神色一禀,目光由温和转为锐利。雍大将军欣赏地看着他的变化,这样的眼神才对嘛,温和乖巧确实很让人喜欢,但男儿血性才是他们武人最该显露在外的东西。雍大将军想,这样的儿子有一个也不错,可惜自己子孙缘薄。
雍大将军是看着这个挺拔的少年在自己麾下长成青年的,此刻眼中是满满的回忆和希冀,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雍长龄对白阳来说:“对自己人,要好,掏心掏肺不为过;可对外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多想一想。你如今身在帝都,是有品级的军官了,不比从前,以后你走的路只会越来越危险,因为越往上走你就离富贵越近。”一席话真可谓掏心掏肺:“那么你不往上走了行不行呢,不行。帝都是一个局,不论你是怎么进来的,既然已经身在其中了,除了往前走,你没有别的选择。你以为你可以停在此处,照看你的兄弟?怎么可能!你是准备看着他住一辈子大狱呢?还是准备等他死在狱中给他收尸?”
白阳来一激灵,他听不得这个话,他在乎的那么少,一点儿都不能再失去了,一点儿都不能。
雍大将军要是铁了心治你的毛病,那戳准了痛处就再不会给你留一丁点儿喘息之机:“小羊,你是个知足的孩子,这很好,但你自己是怎么到的我跟前,以前不明白现在也都清楚了吧。这事儿呢,自然有咱爷俩的缘法在里头,但燕将军的手笔也少不了。你跟着我出入各处又整理了这么久的文书,应该也知道他给你办了这么干干净净的出身又将你送到润和大营得花多少心思吧。小羊啊,人不是只活眼下的,还有未来,他这样用心地替你谋划是想给你一个好前程。他看你是块材料,不想埋没你,否则只给你一口饭吃、把你留在他儿子身边让你给燕昭鹏死心塌地的当一辈子仆人侍卫,于他而言不是更好吗?”
“小羊,他要是救了你的命只给你一口饭吃,你给他们家当牛做马也就算报了这份恩情了,可是,他给你谋了这出身送了你一个有无限可能的前程,那你只当牛做马可就偿不清了呀。”雍大将军说“你要替他完成他自己完成不了的心愿,才能算是报了恩。”
白阳来心中激荡,许久以来深埋在心的往事被雍大将军就这样说开来让他心中泛起温热,他从前以为自己会陪着燕昭鹏永远在燕家一辈子,以至于后来燕墨闻替他办了清白出身谋了小校的职位将他送至润和大营的时候,他以为燕家不要他了。原来不是不要他,是觉得他能更好。白阳来看着面前苦口婆心的雍大将军,想了想问:“那您的教导提携之恩,我又该如何回报?”
雍大将军哈哈大笑:“小羊啊小羊,你这么一个好孩子,你说,明明是撞到了他手上,姓燕的为什么把你送到我跟前?”
雍大将军收了笑,目光幽深的凑近他说:“他是为了你,想要成全你生来不凡一身才干;可也是为了我,想要借你的手要成全我;当然,最终是为了他自己,他要借你我之力成全他的儿子,成全他们燕家。”雍大将军感叹道:“一石三鸟啊,真不愧是燕墨闻,百年世家所出的麒麟子,智计无双可惜不愿为人所用啊。”
雍大将军由着别人家的麒麟子想到了自己家睿智天成的宝贝闺女。
原本雍大将军与妻子育有一女,但在论婚嫁前便夭折了,这些年他的官位越升越高,心却越来越空。
族人下属想给他过继孩子的、认干亲的、拜师父的不知凡几,通通被他回绝了。不是不喜欢孩子,实在是他已经有过世上最好的女儿,其他的便再也入不了他的眼了。
直到在马厩看见白阳来。
这孩子生有一双好眼睛,澄澈清明,湛湛如秋水,初看纯真如婴孩,再看深沉不可测。雍长龄在白阳来的眼中看见了与自己生女一样的敏慧沉静,一样的不屈和昂扬,哪怕当时白阳来自己对这些都还懵懂无知,阅人无数的雍大将军已经一眼看准了他。
提携一个身在麾下的小校对一营之中说一不二的大将军来说简直易如反掌,甚至都不必反掌,这位得大将军青眼的年轻校尉便在一次次试炼中被下面人送到了他的面前。等副将向他禀报,白阳来武功兵法尽皆可堪造就时,雍大将军便顺理成章地将他认作弼宁校尉,让他辅弼在侧,带进带出甚至带上了战场。
白阳来比他想象的更优秀,也比他想象中成长地更快,只是不知为何,总带着一股失意的气息,仿若被丢弃的小动物,战场上的功绩和战后的升迁赏赐都不能让他真正高兴起来。
原因原来在这儿啊,燕家。雍大将军想,燕墨闻,你是麒麟我有白泽,既然把他送到了我面前,那这只小羊可就是我的了。
堂堂雍大将军怎么会让自己调教得正好的有德之瑞才去当狱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至于由户部侍郎牵出、牵连得燕墨闻被流放燕昭鹏被囚的“永兴案”,其实早就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但因为朝议的重点早在案发之初便不在官员贪腐而是直指军务整顿,所以案子虽然查清,但涉案人员的判决处置迟迟未能行文。毕竟牵涉了诸多人物,朝堂之下关系错综复杂,更有上意未明,大理寺只能将此案暂压,一应人犯皆好生看管着,大家一起等朝议的结果。
其中燕昭鹏作为受牵连的官员家属,大理寺卿知他身份更清楚燕家在帝都的体面,一开始便任由擢英司将其羁押,自始至终问也没问过。
是日下朝后,圣人身边的近侍来请雍大将军陪圣人下棋,雍大将军谢恩后便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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