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廊不长,岳珂半路折回去取了一小包杏脯,再回来时也还刚好来得及捉个柳寻真偷偷开窗吹风的现行。
此人察觉风声有异,非但拒不认错,连掩盖罪证都不屑于做,分外猖狂——竟还转身向她招招手,笑言今夜风很不错,想不想一起来吹?
岳珂头一回见识她混账样,燕娘却没跟在旁边,气得咬牙又说不出话,往前走的脚步里都带着怒意。
不遵医嘱的坏东西,该她喝苦药!
还笑!
她真是气极了,气死风灯掷在桌面上,当地一声响。这声儿颇大,两人没防备,都惊得一抖,接连十几息功夫没人开口。原本过来的一鼓作气,只略微岔了这么小半刻就再而衰、三而竭,不上不下地失了下文。
良久,柳寻真低低地咳了声,摸索着试图去牵岳珂的手:“珂娘,不好新婚就打骂我的。”
岳珂不理会她,手顺着衣襟探进去,满背的冷汗。
“……珂娘?”
柳寻真虽时常气得胡子一大把的老郎中直跳脚,自个儿被摸了一把,面皮倒挺薄,难得在不遵医嘱这事儿上有点心虚。
她伸手想拉住岳珂,勉强摸到了手腕,心里庆幸这次没被甩开。岳珂关好窗,用氅衣把这人裹得密不透风,手笼、风帽都拢到身上,凭白显得柳寻真胖出两三圈,夜色里毛茸茸地一大团。
熄了小花厅的灯火,重又点着气死风灯,拉着人往外走。
柳寻真心里默数着走过约百几十步,忽而听岳珂停住敲一敲门。燕娘大声应她,随即是股浓重药味顺着夜风涌到身周,柳寻真一旁避开三两步,把呼之欲出的作呕硬是咽回去。
也不知交待了些什么,只听燕娘连连答应了许多,门梆地关上,活像没看着她这么大人似的,半点也不顾及她家姑娘死活。
门里仿佛有些嘻嘻地笑,门外柳寻真偷摸挠夫人手心,得到不轻不重的一掐作为警告,只好押送法场般,不情不愿地跟着往前挪。
几次三番撩拨,证出个不动明王。
或者是方才那药臭呛得难过,或者是递台阶被掀,下不来台的恼羞成怒,或者是本就没能痊愈的身体带来的没顶的倦怠……几厢叠加,柳寻真不再耐烦,渐渐厌倦了,显出些从前一贯的淡漠。
直到她被拉着进了寻常盥洗的耳房,坐在铜炉边见着那许多模糊光点渐次亮起,岳珂的脚步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带来一片令她心安的光明。身上捂得发热,她于是随手卸下手笼风帽,借这时机静下心来,又有点想回心转意。
仔细想想,珂娘约莫是被她突然发热吓着了,关心则乱,自己大可不必介意妻子偶尔的小性儿。
从前她的狐朋狗友们也或多或少说过,要宽容,柳寻真认为言之有理。
便轻易地原谅了岳珂,当然也原谅了自己。
她的心路历程如何,岳珂无从知晓。房里的水是柳寻真还昏睡时就备好的,怕她发了汗身上不爽利,一直滚热着,这时兑了冷水正合用。
伸手试探,温度微烫,岳珂绷着脸去解柳寻真的衣裳,边解边生气:耳房这样热,穿得这样厚都不见手心里有热气,还敢吹冷风……怨不得早些时候,那常给府上看诊的老郎中听说这人又病了就直翻白眼!
他们行医的当真见不得如柳寻真这般病人,想想都气得心肝疼。
可衣裳褪尽了,望着柳寻真那一副削瘦伶仃的身子骨,岳珂又心疼她,怜惜她。
柳寻真皮肉合,身上见不着什么疮疤,除开脊背上,靠左边肩胛的位置有道浅淡白痕,已经全然看不出兰因和燕娘说过的遍体鳞伤。那伤是当年商队遇见劫道被砍的,很长,当时大约也很深,因此长久地刻印着这副躯体。
像是被斩去翅膀的鸟。
怔愣没能持续很久,柳寻真打了个寒颤,岳珂立刻回了神,引着她泡进木桶中。柳寻真皱着眉头,水里加了药粉包,没有汤药那么呛,但还是臭。
岳珂在旁边盯着她。
“燕娘说你下午都忙着,还是去歇歇。”见她没有走的意思,柳寻真劝道,“再不济去外间榻上躺一躺,待厨房做些清淡菜色来,垫过肚子再睡。”
听罢,岳珂捏捏她指尖,算作应下。旁的不说,研讨药方确实耗费精神,后面又看了许多时候的药炉,她是累了。
不要湿了头发,她慢慢地写给柳寻真说。会受凉。
“好,我会当心。”写在掌心的字其实很难辨认,柳寻真花了些时间才明白岳珂的意思,面上漾起浅淡笑意。“珂娘乖些,去休息。”
岳珂面上一红,默默地瞪她一眼,转身走出去。
再有人进来耳房,是燕娘来叫她家姑娘起身。柳寻真现在病着,药包里又添的有助眠安神的药材,怕她睡着了不当心受凉,反倒不利康复。
还好,药汤还温着,人也还醒着。
温热的水冲去残药,燕娘忙前忙后地帮她家姑娘擦干水珠,送上干净中衣。烘得绵暖的细布柔软亲肤,向外散播的热度驱散寒气,引人发出舒适喟叹。
“饭菜送来了?”柳寻真问。
燕娘应了声,把换下来的衣裳搭到木桶边沿等着仆妇来收,边随口给柳寻真报了个菜名。
“送来啦。因珂姑娘吩咐要些好克化的,厨房今儿送的红枣当归粥,另加了姑娘喜欢的芝麻枣糕,珂姑娘爱吃的炒香干,还有暖房新养出来嫩荠菜也清炒了送来一盘。”
柳寻真略想了想,道:“缺点甜的。等睡前加碗桂花糖芋苗。”
“这可不成。”燕娘头也不抬地拉着姑娘转个圈,示意她可以往外走,“珂姑娘跟郎中商量了,说您用药忌糖,停药之后再一旬才许吃甜的。为这,厨房今儿枣糕里都没敢放蜜。”
“……往日却不见你这样听我的话。”柳寻真语气淡淡,莫名透着点酸。
燕娘嘻嘻哈哈地笑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又帮她搬绣凳,又扶她坐好,身体力行地表达立场,真真一个狗腿子鞍前马后!
好在柳寻真虽嗤她,到底也放她一马,恹恹地吃她那没滋味的芝麻枣糕。
不加蜜的芝麻枣糕实在消磨志气,柳寻真味同嚼蜡地用过一餐饭,再抱着空有白水的茶杯枯坐半晌,只觉满目昏暗,前程无光——老郎中大约想借机报了忤逆医嘱之仇,忌口给得格外严格,她这会儿一口淡茶都喝不得。
尤其燕娘捧着海碗大的药汤贴到面前,老天爷给的一条烂命,至此惨淡得难以言说,我等何不揭竿而起!
“……”
岳珂耐心听完柳寻真的疯言疯语,方才指使燕娘幽幽道:“姑娘说笑,真用上海碗了,您哪喝得下么。您还是趁热一口干了罢,珂姑娘说这药凉时是干草根的味儿,更苦更难喝,横竖都逃不过这一遭的。”
柳寻真接过药碗默默喝尽了,之后漱口三遍,依旧满面麻木不仁。燕娘憋着笑去取牙粉和刷牙子,岳珂终于看够笑话,愿意大发慈悲给她塞上一颗杏脯。
杏脯是特意去寻的少糖做法,多是身怀六甲的妇人喜欢,甜只有一点点,酸却有很多,柳寻真吃着吃着就开始悄悄咽口水。
她隐约听见岳珂笑出的气声儿,便明了这场玩笑般的报复,自己却不似设想中那般生怒,反而生出一点难以克制的笑意。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岳珂已经去耳房梳洗,这不是开口的好时机。
燕娘带着刷牙子回来,趁这柳寻真梳洗的空档悄声说:“姑娘可别怨珂姑娘给您定的忌口苛刻,您受寒发热,珂姑娘本就自责得很,还被太太叫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回来时眼睛红得像兔子。兰因姐姐说,珂姑娘这是被太太敲打啦,叫我装作不知道,不要在人多的地方提这个。”
“兰因说得对,这事往后不要与旁人提起。”柳寻真默了片刻,又叮嘱燕娘,“你去给兰因说,明日寻个方便时候来竹雪堂一趟。”
恰这时水声停了,她便摆摆手:“好了,留盏灯在就去睡罢,不必守在这。”
燕娘还是贪睡年纪,听了这话只顾着高高兴兴往外跑,留柳寻真一个闭目养神。她面上神情收敛得极快,到岳珂与她并肩躺好,那些不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珂娘。”
她先是唤了岳珂一声,手指得到熟悉的捏捏后,岳珂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呼吸轻飘飘吹在她的侧颈上。
柳寻真心里记挂着岳珂生她的气的事情,还没顾上起些个旖旎心思,只觉得应当向她道个歉:“我今天不该去吹冷风,以后再不会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是我没能克制脾气,让你辛苦许久还要烦心。求珂娘看在我知错能改的份上……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次?”
嗯……今日的柳小姐好生活泼。
岳珂抿唇忍笑,在她手上写:要罚。
她一面写一面笑,纷乱气息在柳寻真侧颈激起一片战栗,吹得她心猿意马,险些没认出掌心写得什么;等到好不容易认出来了,又被这股子香风蛊惑得甚至震动,差点按捺不住自己那颗荡漾春心。
“罚、罚什么……”柳寻真清清嗓子,矜持地小声征求妻子意见,“使不得吧夫人,用药期间是不是得戒色啊……”
而且柳寻真私心觉得,洞房花烛还是该庄重些,至于罚不罚的,大可容后再议。
岳珂已经把自己蒙在锦被里忍笑忍到快要断气。
要让柳小姐失望了,她说的要罚,和她想要的大约差了十万八千里。
岳珂坐起身努力平复气息,拉起柳寻真的一只手。
她从枕头下摸出本常看的医书,卷成一卷,啪地在柳寻真手心打出声脆响,夜色中振聋发聩。
柳寻真已经愣住,表情从期待渐渐转为呆滞,口中喃喃。
“在我柳家教书十三年的老举人,都从没打过我手板子……”
那么厚的一本医书,还是用了力气打的,她右手手心现在还有点麻。
岳珂帮她揉揉手心,又放在唇边亲了亲,笑眯眯在另一只手上写:是惩罚。
“……”柳寻真假笑咬牙,在心里账本记下一笔。
记住你了。
寻真虽然现在有点抑郁症,但我觉得在她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她应该是个鲜活热烈,嬉笑怒骂的人
会很张扬地大笑,骑着高头大马懒洋洋地从春风里走过,有一大群狐朋狗友一起干饭听曲儿看漂亮妞,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又很纯洁很矜持很有仪式感
笑死,这不说谁知道柳寻真是t啊,搞一些个反差的萌
真诚希望没有读者被创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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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盲婚哑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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