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长了兰因许多岁,在自家也是做祖母的人。骤然遭个年青丫鬟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立时脸色铁青,嘶声喝道:“你——!”
“我如何?!”兰因怒意正盛,自然不让分毫。
“别以为我这些年不在府里就不知道,你男人许德管着采买,只账上一枚鸡子就敢记六文!你家三个儿女,两个大的蒙老爷的恩,混在少爷身边识得些字,如今体面做着账房,崽子生了一长串;小的那个好吃懒做,全靠你求得太太松口,允她在灶头占了肥差,我前儿见着,养得比那粮仓的硕鼠还痴肥——许德家的,柳家一年百几十两例银养着你全家,养得你们贪婪无度,养得你敢因一时之私,背后议论主家的长短!”
“我、我……你这小娼妇,太太门前也敢含血喷人,我冤枉!胡妈妈,我家三代在府里做事,谁人不知我家是因忠心老实得主家器重?我冤枉啊!”
那妇人,即兰因所说“许德家的”,向来以全家得用、又能敛财为傲,怎会料想到有朝一日,这亦会成为兰因疾言厉色地质问于她的因由?
冲上前去想厮打兰因却被搡开,于是只一味咒骂,不曾注意背后胡妈妈面色已经黑沉如水。兰因没有明言,却又没有一个字不是指向放权给许德一家的胡妈妈。
先前柳寻真意志消沉,柳太太又执意进山礼佛,只留下心腹胡妈妈总揽柳家。胡妈妈忠心,可她终究见识不高,又实在年老。
至今日,落得个识人不清的下场。
“怎么吵吵嚷嚷的。兰因?”
引芳楼的门在吱呀声中打开,柳太太伶仃的身影停驻在门里,只传出句虚缈的疑惑。那声音仿佛中气不足,又飘又淡、一缕青烟般地,兰因却立刻收敛声息,向那声音的主人福了一礼:“扰了太太,是兰因的过错。”
“太太,是老奴……”胡妈妈低头掩住自己惨白的面孔,来不及道句告罪,就被柳太太先一步打断。
“罢了。”她转身缓缓往回走,尾音隐约地飘到几人耳边。“既然人人都有话要说,便都进来说个清楚。”
……
翌日即是除夕。
一早,燕娘照例来唤了柳岳二人起身,盥洗用饭过后,换上格外严肃郑重的衣物。盖因柳氏主支人丁寥落,柳沅沅又很年幼,祭祖事宜无可选择,只能落在柳寻真这瞎子半残身上。
“有些亲缘较近的旁支今天也会来,只管让她们陪你顽笑。”柳寻真临出门仍在叮嘱,“约莫还会带许多崽子一并上门。若有那人嫌狗厌的来闹你,则无论老少,甩他脸色看。”
她说着,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烦了就回来,把事推给太太。”
岳珂无奈摇头,柳寻真与柳太太之间的事,她们也一直没机会交心,自然无可置喙,只教燕娘说给她道:在祠堂当心。
也不知柳寻真怎么想的,不肯将燕娘带在身边,非要独身进去不可。祭祖穿的衣裳又很繁琐,岳珂梦里都在怕绊着她,偏她又那样固执。
柳寻真明了她忧心,却并未说什么。
今年是逢五一次的大祭,关系密切的旁支——不仅仅是亲缘上的,更是生意上的——也会前来。自三年前主支父子接连殒命、柳寻真重伤消沉至今,人心浮动已到不得不决断的境地。
若想服众,则决不能示人以弱;要稳定军心,就非让他们见识到柳寻真就算没了一双眼睛,也能如从前一般无二、甚至比之昔日愈加从容不可。
她无意徒增岳珂烦忧……这是旁人帮不了她的事情,而她的妻子已为她的身体殚精竭虑。
只是将一件已经成功过的事情再重复一遍,只需足够熟记路上的一砖一石、祠堂的布局陈设。就如同她初初眼盲时,无数遍走过的那一条冰冷湿滑的小径。
能做到一次,自然也能有两次、三次,乃至千万次。
柳寻真今日眼前只有一片或深或浅,混沌的灰。她排在最前,如常人般行走、跨阶、拈香而拜,看不见眼前的袅袅青烟,看不见身后旁支们的游移不定,又仿佛早对一切了然于胸。
众人祭祖过后退出祠堂,三三两两地各自结伴,唯柳寻真踽踽独行。半晌,方有同辈的族人靠过来恭贺她新婚之喜,言语间不乏亲近意味。
“可惜族兄往来路远,未能得见当日盛景。”柳寻真轻笑,提起岳珂时,眉宇间有不自知的柔和轻快,“我就先代爱妻谢过族兄,族兄的贺礼记得补啊。”
族兄一怔,继而大笑:“你啊你啊,如何少得了你的!”嘴上如此调侃,心底却有颗巨石轻松落下,不起尘埃。
他这族妹虽有早慧而伤、跌落泥淖,万幸亦有沉舸尽去、柳暗花明。
如今得见,一如昔年不改。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岳珂坐在花厅上首,远不似柳寻真般轻松写意:恰如柳寻真所料,柳家旁支的孩子们闹在一处,可谓“齐天大圣麾下、水帘洞天浑游”,正是一群泼猴!
岳珂也算生得小家碧玉、温柔貌美,她又还很年青,长姊似的,更被缠得厉害。
不巧说不得话,这群孩儿们见了,学她的样子比比划划,尖笑声恨不能将屋顶都掀到天上,吵得大人头痛。好性儿如岳珂也快受不住,忙与柳太太告了饶,请人放她出去望风。
大抵因为是在年节上,柳太太脱了那股子随时都要乘风而去的出世劲头,梳着寻常富贵人家老夫人的发髻,身上佩着金玉,怀里抱着穿得红灯笼似的沅沅。她坐在那里,与远亲家的太太、老太太们叙着闲话,竟也很显和蔼。
“去罢,出去走走,看能迎着真儿不能。教兰因陪着你,可不要着了风。”
又转而对旁支一位老太太道:“新婚的两个人,就是要过得如胶似漆才好。先前我合了婚回来,说她们两个是天作之合,真儿还不信!”
“大小姐常在外头跑,又还年轻着,一时不定心也寻常。你看少年人相处些时日,这不是生出情谊了。”旁支老太太瞧着岳珂,笑得慈眉善目,“太太福气好,大小姐福气也好,少奶奶眉目清正,老身瞧着正是旺家之相。”
柳太太听得顺心顺耳,自然又是一番有说有笑,岳珂没再听下去,笑盈盈地向两位长辈一福身,带着兰因悄悄出了花厅。
两人走出一段路,耳边终于觉得清静,俱是停下脚步长出一口气——彼此对视一眼,又噗嗤笑出声来。
“隔几年就得来这么一出,花果山似的!”兰因只是随口笑叹一句,没什么不耐。在山上清静久了,心都待得像枯井。再看这些个半大孩子,就觉得热闹也有热闹的好处。
岳珂也点头,她不大喜欢小孩子,虽因悬壶济世的缘故比旁人多些耐心,终究还是喜静多些,自然借机跑得飞快。
再者说……方才被长辈善意的调笑一激,她心中还真有些思念柳寻真了。
也不知祭祖还顺利么,岳珂总放不下心。
她与兰因并肩前行,心却渐渐飞远。至那蜿蜒小径又一折,才终于在尽头处一道身影落下,拉着她加快脚步,寻见了安宁归处。
柳寻真辞别族兄,先是回竹雪堂换过常服,顺道将燕娘提溜出来看路,这才来寻心心念念的妻子。听说岳珂穿了竹青的斗篷,就特挑出件藏青绣竹叶的披风,领口衣边簇着一整圈儿柔软细密的白毛,立在那儿,修竹般的清隽。
走近了,燕娘瞪着圆溜溜的眼瞳唤珂姑娘,被兰因拉过去牵住了。岳珂接了她的班,身上斗篷竹青色的缎子面同那藏青色轻轻挨到一起,确如柳寻真所想的般配。
她去握柳寻真风里吹得冰冷的指尖,将它们仔细塞进自己的手笼里,还要比划给兰因燕娘,让她们帮自己埋怨柳寻真粗心大意,惹得两个人叽叽咯咯地笑,倒也不耽误帮她说嘴。
柳寻真也不恼,她静静听着,时而略应两句,神色看来反以为荣,浅笑侧首与岳珂咬耳朵。
“有吾妻细致妥帖,偶然粗心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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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时候就是缺一个拉她出“茧”的人,就像修仙文里经常有的蜃境啊梦魇啊,你知道在做梦的时候,梦就不攻自破了,一样的道理
珂珂带给寻真的是一个醒的契机,寻真是很坚定的人,她只要“醒”了,就能确定方向
最后恭喜寻真解开心结,重拾希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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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盲婚哑嫁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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