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餐饭,柳寻真食不知味。
兰因唯恐她二人相处不谐,才出竹雪堂便硬扯着岳珂走了条翠竹掩映的隐蔽小道,觑着左右无人,小心翼翼问询起缘由。“我与燕娘不在时,寻真小姐可是为难你了?那会子瞧她,好似不大高兴。”
岳珂笑笑,只是摇头。
“珂娘,这是天大的事情,你可不要一念之差误了终身。”
兰因几番思忖,又咬咬牙狠心道:“你若心中有所迟疑,不必顾忌其他,只管随我往太太跟前去分说一番——又不是如我们这般卖给柳家了的,便如今吃上几个冷脸挂落,告辞回山中就是,还能当真押了你去拜那劳什子的天地!”
为人仆婢则身不由己,这已是极看重与岳珂的情谊,方才肯出口的肺腑之言了。
如此一腔好意,岳珂心中自然也诚意领受,更要仔细解释,安一安她的心。
没有这样的事情。见兰因急切,她索性弃了那草纸册子,转而向好友比划:我是很愿意的,你且安心。
她极诚恳地望向友人,眼波中流转,竟仿佛早是芳心暗许、情谊已深。
默然半晌,终究是兰因退让叹息道:“也罢。无论你还是寻真小姐,我总盼着你们好的。你既然愿意,我又怎么没些个眼色,非得做那等拆人缘分的恶人。”
说来兰因也左右为难,既盼着主家得偿所愿,又恐怕好友是一时昏头、行差踏错。如今她心知岳珂早已经定了心意,自也知机不再相劝,只暗暗巴望她这友人日后也能时时记得今朝心境,好谱一世琴瑟相谐。
听她如此说,岳珂抿嘴微微笑着,自去谢她不提。
有柳岳二人默认在先,往后种种自然水到渠成;这一段姻缘之好、两姓之盟,至此也就尘埃落定——万事俱备,只余静待良辰。
所谓岁月时光,说快则快、说慢则慢。
当年腊月十七是个吉利新人的好日子,竹雪堂迎来了第二位主人。
自三年前柳家接连遭厄至今,逢喜还是头一回:柳太太请柬发遍了亲朋故旧,摆明了是要铆足劲儿风光大办一场,借此洗脱阴霾。
缀着八宝璎珞的花轿吹吹打打出了珍麓苑,绕着南城转了一个圈,停在柳园的大门前。脸儿圆圆的丫鬟宝珊扶着岳珂欠身下轿,引她接过柳寻真手中红绸的另一端。小童争夺喜果的顽闹、邻里百姓恭贺打趣的谈笑、喜婆一迭声的吉祥话都被抛在身后,喜乐喧嚣浮动,柳太太等在正厅,还待新人相携而来,先拜天地、再拜高堂。
岳珂立在柳寻真身侧,一步步走过连廊湖石、翠竹白梅;她心如擂鼓,坐在榻边时只依稀记得脚下偶然坑洼的青石板,傧相肃声唱喏,余光里握着红绸另一端的光洁修长的手,红盖头流苏摇曳,拢下一片不分明的绯色潮雾。
……如在梦中游。
因被柳太太留下叮嘱两句私房话,柳寻真来得稍晚一步。
她从前在外经营,免不了有些个酒肉朋友一处浑闹;此时虽退守家中,肯来贺新婚的竟也能数出个一掌之数,很灌了她几杯水酒。纵然已经半醉,柳寻真却依旧不肯教人扶,只自己昏沉缓缓地行过来,慢吞吞坐到岳珂旁边去,险些被脚踏绊个仰倒。
才坐稳没有一时半刻,宝珊就小声唤她,扶着她的手臂引她去握住盖头垂下的流苏。柳寻真脑中朦朦,话听在耳中转过三两圈,才知原是到了喜婆请她掀开盖头的时候。
万幸她还记得今儿是个什么日子,于是顺应本心,轻轻一扯——
嫣红锦缎贴着岳珂面庞滑落,凤穿牡丹轻飘飘盖在两人膝头。岳珂盯着那花样只一瞬,再将合卺酒杯接在手中时,脸色便红透了,抿着嘴儿听喜婆连串不重样的吉祥话,眼神悄悄落在柳寻真身上。
喜气洋洋的红淹没了她的郁悒,烧热了她久病消薄的身、缀染了她支离茕茕的容;她唇上搽着艳丽的丹朱,眼中映着飘摇的烛火,一豆莹亮的光。陈酿的花雕入喉,柳寻真喝得急,略略呛咳两声,再抬脸时,真个眸如波光潋滟、色若晨晓春花。
岳珂望着她,只在心中想:柳小姐今日,实是姿仪无双……
连门外爱热闹的丫头子哄抢喜婆散下的喜糖也听不清明了,连喜婆接了赏钱退出门也恍然未觉。
“好了,拿下去罢。”
许是外头燕娘的笑声如一只恼人的铃铎般又脆又响,柳寻真竟渐渐自醉意中缓过神来,就着宝珊的手饮过解酒茶,借那余存的些微酒气笑问她:“宝珊,帮我瞧瞧咱们家的新奶奶酒气上脸了不曾?如此,教我也好借口把这茶水果脯分她一半——此谓‘同甘共苦’也。”
岳珂一怔,霎时大窘。
柳寻真见不着她眼角晕红模样,从宝珊忍耐不住的闷笑里,她隐约窥得了一二内情,新奇而又有些微妙的欢愉。
“可说不得,说了奶奶要恼,我却不敢的。”宝珊笑弯了眼睛,才不卷进她们那糊涂官司里,“水好了,我叫丫头们进来伺候。多些手脚,寻真小姐和新奶奶也好早些安置。”
话说得没头没脑,却是向柳寻真解释缘由。
她恐怕过去三两年已深受柳寻真那“不许人多乱晃”的古怪规矩所害,凡对上这位祖宗,笑里总藏着小心翼翼的殷勤探看。
好在今日祖宗格外容情,矜持地“嗯”一声。
有寻真小姐开恩,宝珊好比那临刑的倒霉冤枉蛋赶上皇帝老儿大赦天下,欢天喜地就出了房门。堂前讨喜的偌大一群丫头子被她招呼着一窝蜂涌进来,围着柳岳二人或者卸钗环,或者解外裳,个个俱是低眉顺眼,全不见方才的活泼景象。
显见也是怕的。
柳寻真拆了头发,起身往耳房去。待耳房响起水声,墙角数窗格的燕娘才在丫头子们骤然激烈的眉来眼去和小声议论里蹭到岳珂身边,小声地唤“珂姑娘”。
丫头子们嫌她年纪小,碍手碍脚帮不上忙;又怕她离得近了听见她们私下的闲话,在柳寻真身边伺候时说漏了嘴惹来主家怒火,故而都不愿理会她,将她排挤得远远的。
岳珂摸摸燕娘额发,抓了床上的枣子桂圆聊以安慰,里面还夹着两枚铜板——她见惯世事冷眼,对这般恶意从来轻易洞悉,总有自己的一套应对规矩。
燕娘吮到枣子的甜,立刻将那点委屈抛在脑后,攥着铜板高兴起来。她剥开颗最大的桂圆塞进嘴里,腮边鼓起圆溜溜的一块。
燕娘贴着岳珂帮着解她的发髻,边解边含含糊糊道:“珂姑娘以后也要好好哇……不要像她们,欺负我们姑娘。”
岳珂目光扫过身边婢子僵硬神情,笑着点点头,示意她放心。
耳房的声响不知何时停了,柳寻真趿着绣鞋慢慢行来,带着水汽氤氲的柔和。那丫鬟猛一回首见着她,强自冷静地蹲身问好,却不晓得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脸上的慌张藏都藏不住。岳珂于是明了:想是背后坏话讲得多了,在心虚呢。
她知道自己的眼睛生得极好,清湛通透,剑光似的锋利的雪亮,于是正大光明地去盯那丫鬟。她的虚张声势在她眼中就如同濒死的鱼吐出气泡,那气泡升到水面见着了光,啵地一下子破了,什么都留不下,只昭示她无谓的挣扎。
岳珂盯着丫鬟看了片刻,笑盈盈地站起来,转向燕娘比划:你陪着柳小姐,我去梳洗。
再回卧房,人已走个干净,只燕娘还盘腿坐在脚踏,摸喜被上的落花生吃。柳寻真靠坐着,约是等得烦了,手快要把架子床上刻的孔雀捋秃了毛。她耳朵灵,辨出岳珂的脚步,懒洋洋地自手边摸颗桂圆掷过去。
“怎停在那儿?这时悔棋却晚了。”
那脚步便依言近了,至她身边停住,窸窸窣窣地一阵声响,有人轻手轻脚地越过她到里侧去。想是她新婚的妻已躺好,燕娘放下床帐退到外间守夜,她骤然失掉了眼里本就幽微难辨的光亮。
“喜烛可点着呢?”她问。
“点着呢,姑娘放心吧,我守着的。”燕娘在外间盯着那要彻夜通明的花烛,嗓子脆生生的,“姑娘,喜烛真亮,这样远都照得见了!”
柳寻真随口应她,好一会儿没动静。
许久,岳珂忽听她低声道:“……这帐子不好,厚重得很。”
岳珂翻身,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里慢慢地写字。
——不好。
——我们换掉。
听说是为着婚事换的朱红的帐子,须挂满了头三个月才好换。柳寻真至此忽而脱口问:“你喜不喜欢鹅黄?”
三个月以后是春天。
春日里就得挂鹅黄的帐子,又或是桃粉、松花,才好衬春日的花团锦簇;入夏后就换成柳青的,藕荷也很好,或者雨过天青色,料子得薄,透光透气,瞧着清爽还不闷人。秋天用秋香色,或者杏红,腻了再换葡萄鼠,私库里前些年仿佛收了一匹木槿紫的蝴蝶纹细绫,也可拿来比照一番……新岁再换成庄重些的正色,正蓝、正红都很好,使鸦青作配,压得住,不显轻浮。
然后又到春天,她们就再换新的。柳寻真絮絮说着,难得起了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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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珂轻轻捏下她的指尖。
走出低谷的开始始于重拾对生活的期待,期待迎来下一个春天
若有亲爱的读者想要尽早看到后续,可以直白地在评论区告诉我,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默默发送脑电波的话作者是接收不到的【确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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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盲婚哑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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