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锖州。
烈日悬空,在外面转悠许久,朱茂材口渴极了,拿起桌上大碗白水就一口下肚,一口气喝完后他随意抹了抹嘴角,舒畅地打了个响嗝。
隐蔽的小店内除了他就只有“老张”和徐掌柜。
一月前宫主的婚宴结束以后,云沧宫就派出了许多人前往各州,徐掌柜选择了锖州,他便也跟着来了,哦,还有半路强行挤进来的“老张”。
跟他们相处久了,“老张”也不再避讳自己的名字。
他还记得“老张”躺在铺满稻草的牛车上,嘴里叼着草秆,听到天下大乱的消息后,沉默许久后冷嘲一声:“罢了,南临都没了……”
然后非逮着他们介绍自己的名字。
“张伯添……别‘老张’‘老张’的叫我,我还没那么老。”
“那不行,叫名字多生分!”
张伯添“哼”了一声,瞥他一眼:“随你。”
后来他问徐掌柜有没有听说过“张伯添”这个名字,徐掌柜思忖良久道,曾经镇守北域的镇北大将军有一个同样骁勇善战的儿子,就叫张伯添。
“那个大将军呢?”
“死在了北域的叛乱之中。”许是看他仍有疑惑,徐掌柜继续道:“镇北将军的家眷都在国都,平昌王叛乱后,圣上认为镇北将军也有谋反之意,九族尽诛。”
九族尽诛,轻飘飘的四个字,却让朱茂材心中大震,他没再问下去。
朱茂材现在想起来也有点唏嘘,他拿起自己的空碗坐在昏昏欲睡的张伯添前面,“喂,老张,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崐州?”
“早着呢!”张伯添道。
“不是七日后平芜王就会有动静吗?怎么还早!”
“有动静又不代表着一定会赢,赢了说不定还要到其他地方继续藏着窝着,那些大人物惯会使唤人!”他眼里满是讥嘲,像是看惯了这些伎俩。
看着朱茂材一脸想反驳又顾忌着什么没说出口的表情,张伯添忽然问道:“崐州没赢的话,你们这些人怎么办?”
“不可能!”朱茂材不假思索地反驳道。
“万一呢?”
“那就去杀了平崇王给同门报仇!”
“哦?不是为了你们宫主?”
“宫主说,她也是大家的同门,她希望天下如崐州般人人自力更生,都能吃上一口饭,都有去处。”
真是大话连篇……张伯添刚想嘲讽一句,见朱茂材神情认真,又觉自讨没趣,他另起了新的话头:“你这几日在外面捣鼓什么?”
朱茂材注意力也跟着被转移,他“嘿嘿”一笑:“去围起来的流民营里给宫主招揽了些人。”
*
锖州,定胜军军营。
一面白短须、细眼长鼻,堪称富态的男子站在演武台上,扫视着纪律分明的兵士,乐呵呵笑道:“纪将军治军严明啊!”
“哪里哪里!”被称作“纪将军”的人连连摆手,脸上却不自觉露出几分得意:“王爷谬赞了!”
被称作“王爷”的富态男子便是锖州的平芜王林澈。
林澈“哈哈”笑了两声,一点也不觉得纪保全这个样子有什么问题,得意好啊!得意妙啊!得意就说明纪保全对定胜军信心十足,他拍拍纪保全的肩道:“那七日之后,崐州就仰赖将军替本王拿下了。”
“王爷放心,小小一个崐州,昔日不过是未开化之地,定胜军必定去而得胜!”纪保全抱拳,一脸激昂地承诺道。
“哈哈哈哈哈哈好!”林澈笑起来,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一道缝:“待将军得胜归来,本王重重有赏!”
“谢王爷!”
在他俩一唱一和,你追捧来我追捧去,相对而笑时,他们一左一右站得稍后的两名谋士对视一眼,看上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纪保全送平芜王离开军营后,他身边的谋士立即道:“将军不可如此轻敌!”
“虽说崐州一直以来便是偏远之所、流放之地,但地势易守难攻,再加上他们有三皇子做旗……”
纪保全听到“三皇子”就打断了他,哈哈大笑道:“木时啊,如今天下遍地是皇亲国戚,一个未亡国就被送出去的皇子能有多少号召力?”
“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皇子……”他挤眉弄眼:“说不定现在还被关在某个女掌门的后院里,摇尾乞怜呢!”
“听说王爷男女不忌,那三皇子又有冠绝国都的容貌,不知到时要是把那三皇子献上……”他目光猥琐地用胳膊肘顶了顶陈木时的手臂:“王爷会不会封个爵、赐个侯给我当当!”
这等小人面容饶是陈木时已看过两年了仍不禁有些作呕,五年前北域起兵反叛,先皇震怒,为防止南边反叛,下旨让南边诸王削兵,并将各地兵权集中于文官之手,武官每两年就轮换一次。
陈木时原本的上官被调走,恰逢纪保全买官上位,左右逢源,还真让他拿到了兵权。
两年下来,没有需要用兵的地方,操练士兵的事归陈木时管,这样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洛都被攻破,纪保全投到平芜王麾下,锖州又被流民弄得发生暴动,这时平芜王竟然要求他们出兵攻下崐州。
真是脑子有病!
一群人都脑子有病!
虽然出兵暂时能转移州内矛盾,但他们旁边还有个平崇王在虎视眈眈!就这么转移兵力不是自找死路吗!
今日见到平芜王真人后他才明白,还真有自找死路的傻子!
尽管万般不情愿,但在其位谋其事,陈木时还欲再劝:“先皇将三殿下送往崐州也可能是避祸之举,云沧宫的势力未必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将军别忘了,现在占了洛都的那位,昔日也是在北域靠武林起家!”
“好了!我自有安排!”纪保全不耐烦地转身就走,这陈木时!净讲一些他不爱听的话。
“将军!将军!”
见人街遛子一样转眼就跑没影了,陈木时对着他消失的方向咬牙切齿地唾骂道:“什么狗屁玩意儿!”
他呸了一声。
这群人不想活,他还想活呢!
陈木时愤恨地走回了军帐。
他才坐下,就有人来报,来人是他命去监视流民营的什长。
他现在气不顺,让那什长明日再报。
那什长却锲而不舍:“小陈将军此事不能压后啊!”
陈木时不耐烦地咂舌,但还是让人进来了。
“有什么事快说!”
“小陈将军,依属下观察,最近那群流民中有几人经常聚在一起,像是在商议什么……”
“哦?”陈木时抬眼,提起了几分兴趣:“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是在商议而非无意聚集?”
因为有人要我把消息透露给您……什长咽下这句话,可不能暴露他擅自收了好处让人进了流民营,他斟酌言辞:“这几人身强力壮,在流民中颇有民望。”
就那群面黄肌瘦的流民还有人能担得起身强力壮几个字?
陈木时不动声色:“还有吗?”
什长丝毫没察觉自己被怀疑了,他把怀里的令牌拿出恭敬地递上。
“我趁人落单审问了其中一人,从那人身上搜出来这个——”
陈木时拿来一看,一块极普通的木牌,雕刻着群山云纹。
这有什么稀奇的?
他将木牌翻了一个面,目光凝滞在“云”字雕刻上。
云……?
难道是……云沧宫?
*
七日转瞬即逝,碧空之下,军旗猎猎。乌压压的兵士犹如从天边飘落下来却安静到反常的黑云,只待用枪尖血肉搅弄风云。
锖州十万定胜军去了三万,留守七万,被他们驱使着向前的流民足有五万人。
战鼓擂擂,林澈前来送行。
万里无云,烈阳更是肆无忌惮地发着热,林澈晒得满头是汗,他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一边问纪保全:“纪将军,这三万人会不会太少了一点。”他虽然对军事没什么概念,但也觉得人去得多保险一点。
“王爷放心,取崐州三万人足矣!北边还要防着点平崇王。”纪保全拍着胸脯道。
林澈看不起因祖上有功才被封王的异姓人:“卢广彬此人胆小如鼠,锖州无人,他也未必有胆量来。”不过眼下也确实不好再变动,他就顺着纪保全的意思大笑道:“那就全靠将军了。”
纪保全大包大揽地应下。
陈木时甲胄穿戴好,骑在马上,目光隐秘地从高台上说话的几人划到最旁边的流民营——面黄肌瘦、茫然不知所措的流民们跟相识的人抱成一团,婴儿孩童的哭啼、琐碎恐惧的絮叨被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压下。
他很期待两者对调的那刻。
纪保全终于下来,小卒为他牵来高头大马,他接过缰绳,脚一蹬,翻身而上。
万人注视之下,他拔出刀指着天高声道:“兄弟们!咱们定胜军,定胜归来!”
兄弟们?
陈木时趁纪保全看不到,在一旁撇了撇嘴,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他拔剑应和道:“定胜!”
后面的兵士见他动了才举起手中长枪短促地敲击地面,富有节奏地喊道:“定胜!定胜!”
声浪震天,鸟雀被从枝头惊起盘旋。
纪保全没有注意到二者之间微妙的时间差距,他听着耳边直冲云霄的呐喊声,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他把刀插回剑鞘,豪气干云地道:“出发!”说完便领头向前走。
陈木时跟在其后面,发号施令。
大军开拨。
高台上,林澈乐呵呵地看着大军出城,对纪保全满腹信心。
“崐州看来很快就能被收入囊中了。”他转头对着身边人道:“公清,记得到时提前为纪将军备好酒席。”
自认为视力不错,全程将纪保全与那副将的动作看在眼里的公清嘴角抽了抽:“……是。”
看来他也得赶紧为自己找个新去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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