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看见黑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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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庆最终没给纪璨发出这个信息。
事发突然,他其实也没瞧清,不能看见个纹身男就对号入座。
葬礼才刚开始,祝庆不想闹的鸡飞狗跳。
灵堂蒲团上乌泱泱跪了一片,站在前排正中央的却仅有孟逢今一人,西装衬出他笔挺修长的身姿。
点香,双手持到额前,敬了一炷,香灰未沾手就斜插进香炉,敷衍的态度溢于言表。
祝庆瞧出了孟逢今的嫌弃,果不其然,底下不满的声音随之响起。
“逢今,好歹是你父亲,生养之恩胜过天!死者为大,就不值得你屈尊降贵磕个头送一送?”
发话的是个头发近乎全白的男人,跟弹簧扫射一样应激蹦了起来。
祝庆探过脑袋瞄了一眼。年纪很大,精神倒足,乍一眼能瞧得出跟孟逢今三分像。
灵堂里众人皆屏息以待,就连祝庆都在等着反应,可孟逢今的背影却纹丝未动。
气氛尴尬至极,老人愤而起身:“这个时候还要犯犟!你真以为龙金融健能一直姓孟啊?我还就告诉你,就算它姓孟,你也得掂量自己的本事,没我们这些老骨头把着,能不能落到你手上两说!”
老辈教训小辈的姿态,话撂得很不客气。
“秋伯。”孟逢今转身,“算起来,您在龙金也待了十一年,落了一身毛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时候颐养天年了。”没等老人反应过来,孟逢今缓缓补了一句,“手续已经替您办好了,到时候去签个字吧。”
“孟逢今!龙金的人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祝庆听得入神,冷不丁身边挨了个人,警觉回神,发现是纪璨。
他们站的最远,里面闹起来,更加没人注意这边,兴许是这个原因纪璨才冒了险。
“敬香的叫孟逢今,今年三十五,龙金融健董事长独子,但好几年前就出去单干了,现在做金融咨询,发展很好,是武东港的新秀,上过新闻,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纪璨带了点感慨,“他很多年不跟孟家接触了,这次来应该是抢家族企业的。”
祝庆随口问:“是没来得及立遗书吗?”
纪璨刚要回答,却截住了话头,饶有兴趣地看向祝庆:“怎么这么问?”
祝庆呆呆地“啊”了一声:“这么有钱,又这么老,不应该都立好遗书以备万一吗?没有遗书分配才会抢财产吧,电视剧不都这么演的。”
纪璨无声一笑:“现实可比电视剧荒诞多了。”
祝庆哈哈了一声:“难不成那位董事长还是被谋杀的?”
纪璨笑了笑,打了个哈哈,没说话了,祝庆也没紧着追问。
灵堂里,孟逢今冷硬开口:“秋伯,别真糊涂了。我要龙金,您起码能落个善终,我要是不想要,您真能兜得住吗?”
对方气得吹胡子瞪眼。
孟逢今目光扫过他身后一群人:“半身入土的人了,反倒闹起了灵堂,不是惹人笑话?”
白发老人哆嗦着唇,气得发抖:“孟逢今,你别太轻狂!”
灵堂水晶吊灯随风摇晃,在孟崇泰遗像上投下破碎光影。
孟逢今眉间微蹙。
祝庆明白,那是他烦心的表情。果不其然,下一秒,孟逢今堂而皇之当着一众跪在蒲团上的老员工坐下了,两条长腿交叠,从容淡定。
“本来想给您留点脸,但现在看,您是非要弄得难看。”
随着孟逢今话音落地,灵堂正中的大屏突然切换画面。
“王sir,分红当然给您加到15%咯,劳您在警察查货柜之前打电话给我……”画面是一串波动的音符,男人沙哑声线清晰可辨,紧接着,是一高清技术恢复的偷摄画面。
瞧见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灵堂底下的秋伯顿时面如死灰,承受不住唏嘘议论声。
“5年前,您用龙金底下的一家分公司的货轮夹带象牙入境倒卖。2年前,你那个情妇,不对,应该说你家儿媳妇在偷偷到伦敦弄了间豪宅,给你洗钱……这些年,秋伯您在龙金倒是吃得很饱啊。”
孟逢今伸手,旁边便有人递上来一份文件,他扔到对方面前,说:“码头货柜走私清单,还有您家小儿媳妇账户的购房款,看看清楚。不过,要是觉得委屈,又或者,还有哪个谁给你当了推手,秋伯可一定要说出来。这么多元老在,一定不会让你受冤。”
“这……这是栽赃!是陷害!”老头叫屈起来,转头去看,却发现底下乌泱泱没人肯为他说话。心凉之际,他当即便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只被杀的鸡。孟逢今雷霆手段,心又狠,他撞上去挡了枪,底下那些不干不净的自然不想硬碰硬。
老人家屁股一沉,结结实实落了地,跌在了蒲团上:“你就是一条毒蛇。”
门外,两名穿西装的殡仪专员瞅准时机进门,钳制老头双臂,是要请出这位秋伯。
纪璨眉间一动,却听到耳机里传来的上级命令,于是明白眼前不是私刑报复,而是上报了官方组织的举报清洗。
祝庆看着纪璨的动作,眼观鼻鼻观心,当即明白孟逢今是有备而来。他才不是来上香,而是杀鸡儆猴。
孟逢今上前,俯身为绝望的男人整理领带,轻声叮嘱:“按理说,一朝被蛇咬,也该学会十年怕井绳了。秋伯,是你没长进。记得把风湿药带够,毕竟武东港监狱海风大。”
一场闹剧随着老头被拖出灵堂收场,底下几个红脖子老头面面相觑。
一阵肆意的笑声忽地传来,在丧事场所显然不合时宜。
“热闹,真热闹啊。”人群里迈出个肩宽体阔的年轻男人,二十开外的年纪,染着一头挑染金短发,黑西装里面挂空挡,踩着双棕色皮鞋,一身的桀骜之气,很是风骚地吸引了全场注意力。
他鼓着掌,祝庆顺势瞄到他手上的纹身,脑中嗡嗡作响。
是那个扶棺打野战的情夫。
“早这么挑明了多好,高风亮节什么的多累啊。”男人踱步走到孟逢今面前,“开个玩笑,别记我仇啊,我今天可是领着老爷子的命令来吊唁的,小叔,咱俩别掐起来了。”
孟逢今没给一点反应。
祝庆看的出神,一旁的纪璨轻声给他解释:“说话的这个叫商立群,莲华机械老总的儿子,今年二十四,被砸的新街堂口地下商铺就是他的。不过比起孟逢今,这位商家的小富二代就邪性多了,手段很杂,把持家里生意,风流债一堆。”
几乎是随着纪璨的解释,年轻男人转过身来,一张面孔落入祝庆眼中。
十分张扬英俊,五官立体,个性加持自带点邪气。这张脸并不令人陌生,经常出现在各大娱乐头条上。
祝庆垂眸,悄悄将身体往后缩了缩,不再探头往里看。
“我算看明白了,你要接龙金的班子嘛。那新街堂口那笔账,你这个新孟总打算怎么还我呢?”商立群表情玩味,一根根竖起三只手指,“三周里,你们给我造了三起意外。电梯钢缆断裂、消防系统故障、外卖员持刀伤人,直接给我干上了媒体头条,搞得我铺子估值暴跌,最后直接来砸,你家就趁机低价回购……做生意哪有这么干的?未免太下三滥了,小叔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孟逢今看他,平静地说:“商业纠纷可以直接联络龙金融健的法务部。”
商立群点点头,唇边带出一抹肆意飞扬的轻笑:“好嘛,就是说,你管不了是吧,也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难为你,叫真正的债主来,我跟他有的是账要平。”
顺着商立群所在的方位,祝庆瞄见他身后站着的那一排黑西装的男人,腰间俱是鼓鼓囊囊。
在澜曼,持枪虽然合法,但也没这么堂而皇之地挑衅的,由此可见,这位商家小老板做事确实轻狂。
祝庆已经隐约听出了今天的重点。
商立群口中的债主应该就是纪璨要他去卧底的对象,也是孟逢今提了一嘴叫他接近的人。
这个黑麦好像才是各家争夺的重头戏。
一旁的纪璨也瞧明白了商立群这帮人捎着装备,神色紧张了起来,扶着蓝牙耳机,随时防备着突发事件。
孟逢今不为所动,只说:“有本事,尽管使。问我要人,没有。”
话音未落,孟逢今径直往外走去。
所过之处,人群自动给他开出条道。
纪璨赶紧走远,门外看戏的祝庆也老实站好,垂头不语。
孟逢今步履如风,祝庆没觉得孟逢今能留意到他,可偏偏不如他所料,那身藏蓝色西装在他面前停下了。
“祝庆。”孟逢今的声音响起,极轻。
祝庆顶着压力抬了头,好在孟逢今没摆出太明显的阵仗,没什么人看他们这边,只当孟逢今在出神眺望。
“你缺钱用吗?”
祝庆看着自己身上的工作服,顺坡下驴哼了一声,没解释纪璨那边的事。
“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孟逢今淡淡开口,“需要什么跟我说。”
祝庆虚应了一声。
孟逢今要走,余光所至,皱了眉头,伸手捻下了祝庆头发上的沾着的一缕蛛网。
指腹间残留的皂香夹杂着雨水气息,在祝庆鼻尖拂过。
“现在就回去。”冰冷严肃的近乎是个命令。
人走远了,纪璨才重新走近,他惊奇地问:“我没瞧错?刚才孟逢今是在跟你说话?你们认识?”
“嗯,他资助我上大学的。”祝庆很直白地回答。
这回轮到纪璨有点儿尴尬了。
祝庆倒是没觉得什么。他跟纪璨认识那会儿就明说了,他没爸没妈,穷的要死,遇到了个好心企业家资助顺利读了书。纪璨知道他被资助的事儿,但并不知道他跟资助者的具体关系。按纪璨那个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的三观来看,无论是什么关系他都不会想到床笫关系。
孟逢今一撤,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似乎立刻松了下来。
纪璨低头调整耳麦准备收队,告知祝庆可以回家了,不少人陆陆续续出了灵堂。
被下了面子的商立群憋了火没处泄,掀了盖尸的白布,看那架势似乎真是要分尸。
几个打工的面如死灰。胖主管发号施令叫他们进去收拾,祝庆想溜,被主管猜到意图一通好骂,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进了门。
有人去顶雷,祝庆就跪在地上收拾蒲团,主管卑微的劝诫声嗡嗡嗡响着,祝庆恨不得以脸贴地。
一道似有若无的红光忽地闪过,祝庆定了神,再看却什么也没有。他压着疑虑继续收蒲团,心里却有了莫名的不安感。
不过三秒钟,那股幽灵一样的微弱红光又出现了。
这次祝庆看明白了,那光是瓷砖地板上的。
光晕散开,像是什么光源自上而下映到了瓷砖地板上,一地的蒲团挡着很难发觉,撤了就能瞧见光晕。
随着一个个蒲团被收起,祝庆发现,红光的来源处,正对着孟老爷子的棺材底。
一瞬间,头皮发麻。
滴答。
很清脆的一声响,像是秒表走针,也像是齿轮吻合,幻觉似的在祝庆的脑海中忽地乍现,他猛地意识到自己那股不安感源自于什么。
祝庆飞速起身,根本来不及有什么顾忌考虑,几乎是连滚带爬,大喊:“快跑!”
一声巨响几乎是随着他的尖锐喊声同时响起。
热浪袭来,祝庆觉得自己像个破布口袋似的被轰了出去,哐当一下撞到铁门边,疼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本能的惜命意识让他顾不得逃命,只能卷起身体护住头。
巨响过后就是一阵枪声,此起彼伏的弹壳落地声简直是像是催命音符,玻璃窗被打碎,尘屑与纸钱飞舞。
祝庆恢复了一点意识,万幸自己四肢都是全乎的。那应该是个小型炸弹,否则他现在应该已经重开了。
灵堂里乱成一团,有人往外逃命,不知道哪儿蹦出一群穿西装的枪手开枪射击。
挨着他最近的是那个主管。人没炸伤,脑子倒像是宕机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祝庆很想抽自己,脑子告诉他逃命为上,但身体已经先他一步去拉人了。
这人沉得约摸一扇猪,祝庆拖不动,狂甩他俩耳光,终于打回了魂。
胖主管放声尖叫,明明两人能一起逃出大门,他却反手将祝庆往后一推,自己先挤了出去。
好死不死,一轮子弹扫射到大门边,眼见没法走掉,祝庆只能往回爬,找个掩体先挡着。
灵堂外响起警笛声,外头似乎也发生了枪战。隔着缝隙,祝庆瞧见逃出去的胖主管没走两步就被扫成了马蜂窝,倒在了乌糟糟的雨水坑里。
祝庆移开了眼,强迫自己不去看。
“砰”的一声,一小坨软肉混着血炸到祝庆脚边,像是一小块耳朵。
灵堂正中央的屏风碎裂,白幕半坠于地,被轰得千疮百孔。
几个持枪的西装男借着棺材遮挡反击,架住商立群掩护他后退。
有纪璨的判定在前,祝庆本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就算发生什么也应该是这个拽的不可一世的商家富二代挑起的械斗。没成想,姓商的反而成了被追杀的一波,预想的械斗也变成了遍地陈尸的火并。
商立群满眼愤恨,半边脸糊了血,左耳赫然被子弹打残了一块。
顺着他们的视线所及,祝庆瞧见了一个踩着尸体走出来的高大人影。
就算是反应再迟钝,祝庆此刻心里也醒过了神。
有人一早就在灵堂的棺材底安装了炸弹,打定主意要在今天杀人,这就是活脱脱一场势力倾轧的血洗报复。
祝庆忍着对死亡的本能恐惧,终于瞧清了那个人的脸,那个存在于黑白两道口中的……黑麦。
照片上的模糊面庞此刻慢慢在视线范围内清晰起来。
非常年轻,轮廓凌厉,可偏偏一双亮而黑的眼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天真。爬在右颈的黑色纹身面积不大,像是荆棘又像是麦穗,溅落的血珠往下延伸,渐渐渗透了白衬衫衣襟。
这不是个惊为天人的人,可祝庆却觉得,见过他的人应该永远都忘不掉他的脸,因为恐惧会加深记忆。
祝庆先前的怀疑没错,正主黑麦正是他傍上胳膊的那位“同事”。
火光频闪,又一阵刺破耳膜的枪击声,商立群那方且战且退。混战中,一发子弹射向黑麦的耳边,击落了他的耳机,短暂获得了黑麦的片刻恍神,商立群一行人立刻借机逃走了。
整个灵堂里渐渐没了人声。
黑麦在地上寻找着什么,寻找无果后起身,却没急着离开,似乎根本不在乎外面有警察。他踩着一地的玻璃渣废墟,不慌不忙地补充子弹,咔擦一声上膛,对着棺材里的死尸清空了弹匣。
祝庆大气不敢出。
不是说黑麦是为孟家做事吗?那为什么他要扫射孟董事长的尸体?这个举动更像是泄愤。
咯吱咯吱,皮鞋踩着玻璃渣的声音越来越远。
祝庆脑中混乱不堪,心跳声却渐渐回归正常频率。
就在祝庆以为这人离开了的时侯,黑麦却忽然顿住脚步,调转方向,几乎是顷刻间就来到了祝庆面前,反手钳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出来。
祝庆感觉到了生平最恐怖的力量压制,枪口抵着他的脖子,贴上去的一秒钟就激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
祝庆奋力挣扎起来,又蹬又踹,终于惹得对方厌烦,捏着他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掰过来。
他没有等到预想之中的疼痛。
只有心跳声。
剧烈的无措的心跳声。
可却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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