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小巷迅速转换，喧闹骂声步步紧逼。风倾余每每到过一个地方，便会引来一阵怒骂挨打。
箫子渝跟在他的身后，先是愤怒，随后是沉默。
他越是沉默便越是愤怒，越是愤怒便越是冷静。
到了后来，他的面色遍布阴翳，眼底却染了红。
小徒弟又被人打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把砸坏的椅子透过箫子渝的双手，砸在了他的身上。
箫子渝呼吸一滞，便见徒弟满身血腥的爬了出来。桃木剑已经被砸得不成样了，他也是。
昔日里那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也因伤势沾满了血，重重地垂在一侧。辱骂声、碎物仍然不断地砸过来。风倾余急忙爬了起来，抱着已然断成两段的小木剑便拖着双腿艰涩地挪着。
箫子渝深吸一口凉气，但是每每伸手，都只会被那个小小的身影穿过，随后留给他的便只有一个颠簸的背影。
箫子渝跟了上去。风倾余后来寻了个丛林躲了进去，他一路来到河边，颤抖着将身上的血迹清洗掉，然后生疏地去河中捞鱼。
天黑了，雨停了，但却有点冷。
地上很湿，火生不起来，风倾余也不会生火。夜晚凉风吹得时候，便化出尾巴，抱着断成两截的木剑偷偷地哭。
小少年便这样蜷缩在树下，尾巴盖着的时候把他衬得更小了。
箫子渝心抽抽地疼，他弯腰蹲在了少年的身前，伸出手将他环住，就好像真的能把他抱入怀中一样。
“真笨，去山洞里就可以生火了。”他抱着抱着，鼻尖便酸涩起来，箫子渝也好像感到了一股凉意，只不过这凉意是从心底溢到眼眶。
后来，箫子渝便默默跟在风倾余的身后，看着他在丛中摸爬滚打，看着他逐渐修炼长大，看着他用绷带缠着的木剑一遍遍打退追来的妖族，然后又一遍遍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缠好木剑。
逐渐，风倾余长得大了，修为也摸爬滚打高了许多。他学会了自己雕木剑，也学会了如何隐藏龙息，收起狐耳。
只是，他的修为卡在三阶动不了了，修为一卡，样貌便也动不了了。这时，傻傻的徒弟还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每天更加卖力地修炼。甚至到了后面，还以为是自己的天赋便是如此。
箫子渝在一旁无奈地捏着眉心，虽然徒弟听不到，但还是忍不住喃喃道：“你这是要接龙骨了。”
魔龙族与其他妖族不同。因为魔龙族天生便有能让万妖为之痴迷的龙息，而魔龙幼崽无法适应这强大的力量，也无法隐藏龙息，便会由家中长辈暂时将龙骨取出，待到了时日，也就是修到差不多三阶修为的时候，再将龙骨接回去。
但这时，风倾余的龙骨是在他这里的，准确来说，是在他的剑里，胜邪之中。
后来，徒弟便收起了一身气息，开始做工存钱，竟渐渐的，买了一座府邸。
他托人买了一堆文心兰的种子，种在了后院里。
箫子渝看着，越看越觉得这地方熟悉，直到春去秋来，处处变动，他忽然发现了，这里竟是康城，而这座府邸竟是他第二次重生回来，被风倾余带来的那个地方。
漫天萤火，遍地文心兰。
风倾余便在这小院里做糕点、练剑，一日复一日，因为他当年的随口一说，而将只能生长在幽州的文心兰种在了沧州康城。
有时候，他还会做在门口发呆，静静地，好似是在等什么人。但箫子渝知道，他在等自己。
那日风倾余醉酒时刻，曾同他说过，说他在此处便是为了等他的心爱之人。那时，箫子渝嗤之以鼻，此刻却恨不得将徒弟抱在怀中，将那个破了又破的木剑丢掉，说道：
“我在这，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康城建设日渐变化，突飞猛进，而也在这刻，天变黑了。
百日永夜。
以余震为首的魔龙一族攻破了结界，漫天龙息如同天边笼罩着一层巨大的黑雾，将日光牢牢挡在外面。唯有的光线，是凤凰一族的神火。
永夜之中，凤凰神火从天边砸了下来，满地血腥，漫天火光。人间，自此永无宁日。
风倾余在乱世中逃离，因为只有三阶的修为，他只能自保，无法保人，更别谈，复仇。
他在火光中挣扎，箫子渝便跟在他的身后。见他满身血腥与神火对抗，见他自不量力拯救弱小，见他倒在血泊里爬也爬不起来。
而后，妖族大举攻来，即将攻破康城城门时刻，一个白衣少年抱着剑，缓缓行来。
火光、风沙、血夜，这白衣少年如从天而降，与四周格格不入。而当风倾余看见他的时候，整个人便如被雷鸣击中一般。
“先生……”
箫子渝知道，那便是阿无，几百年前，被炼成杀戮工具的自己。
随着阿无的出现，治和君沈玉书、剑仙封青阳，还有灵族剩余部族逐渐聚在一起，形成了至今闻名的上三宗。
人族逐渐强大，百日永夜终于在九十八天后、阿无这个终极武器的牺牲下告终。灵族伤亡惨重，新组成的瑶都也逐渐不复存在，只在史书上留了薄薄的三页纸。
而在阿无落幕的时刻，小徒弟却心碎了。
在百日永夜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这只傻乎乎的笨狐狸竟然一路摸索到阿无的营帐，见了他一面。
但那时候的阿无一心只有杀戮和睡觉，又哪里会记得风倾余这只笨笨的小狐狸呢。
箫子渝跟上去的时候，徒弟眼睛都红了，不断落着泪，他在这边稀罕得很，但百年前的自己却只是默默看着他，好似眼底没有任何人一般。
风倾余实在受不了了，几乎是卑微地问道，能不能抱他一下，抱完就走。但阿无的意识里没有这句话的意思。
这是他第二次拒绝风倾余。
风倾余失落地走了。
后来，又过上了与先前无异的生活，但这次，他却烦闷了不少。
他学会了喝酒。
妖族被平叛以后，却还是蠢蠢欲动，终于在某一日，人间残余的凤凰族又东山再起。凤凰族一向感知灵敏，他们发现了风倾余身上残留的魔龙气息，找到了他，并将他一直逼在了太荒边缘。
烈火焚天，他浑身灼伤，而脸上都是被烧得炽热的鳞片。
最后的水也被烧灭了，但雷电来了。
箫子渝又回来了。
他在熊熊烈火中，向他伸出手。声音冷冽，如同当年的阿无一样，淡漠说道：“跟我走，亦或是死在这里。”
风倾余从未瞧见他这副模样。一身紫袍，马尾高束，神情冷冽。从烈火中来，如同携着万千雷光，向他伸手。
风倾余义无反顾地搭了上去。
后来的事情，箫子渝便都知道了。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风倾余为了摆脱妖族骚扰，竟直接剥离了魔息，走上了修道之路。也是这一举动，让他逐渐忘记了一切，逐渐忘记了箫子渝曾经也是他敬爱的先生，但他没忘的是，自己爱他。
箫子渝眼有些酸涩。那日无为地下暗室里，他问风倾余什么时候对自己有所图的时刻，也难怪风倾余答不出来了。
因为风倾余从没忘记过爱他。
箫子渝有些看不下去了，这千年来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瞬，但对风倾余来说，却是千年的折磨。
接下来，清风秘境，举世追杀。
他行在雪山上，徒弟便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为修结界五感尽失，但却仍没忘记清扫四周想要越界的小妖。
灵力乱溅，在风倾余扑过来的时刻，他的手穿透了他的小腹。
鲜血顺着手指、臂膀一点一点滴落，落在白雪之上，如绽开的赤莲。
箫子渝要窒息了。
难怪他那时会感到一股热意，难怪风倾余的小腹上会有一道狰狞的伤洞。
原来，皆是由他一手造成。
箫子渝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看着风倾余抱着两百年前的自己，久久挪动不了半步。
雪山之下，他看见红绸翻飞，举世庆祝。
恶人逝，万人呼。
风倾余的声音喃喃传来，箫子渝踉跄地走过去，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凑到风倾余的耳畔，这次，他终于听见了。
风倾余说：“我爱你。”
箫子渝顿在了原地。
原来他早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他。
风渐大了，天渐凉了，风倾余便抱着他，一步一步行了下去。
但他却逐渐没了气息，死在了回无为的路上，死在了他的怀里。
天逐渐黑了，冗长的道路上，唯有残留的红绸和空无一人的街道。
风倾余爬上了七千长阶，回到了无为。东宫里，他终于看见了一缕光。
他艰难地抬起头，却发现北宫辰早早抱着剑，立在东宫门口。
北宫辰几乎颤抖地问道：“他……”
箫子渝知道他想问什么了。但北宫辰也逐渐闭了嘴，因为怀中那个人身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
他此刻终于理解了话本子上那句话的意思了。
“恶人逝，万人呼。”
“冗长的黑夜之中，无为东宫殿尚有一盏孤灯，为他长明。”
人间有一个很美的说法，说人死后，只要点上一盏灯，就可以让亡魂看清回家的路。
他原以为，为他点灯的人也许是风倾余，也许是鹿离枫，却没想过会是北宫辰。
风倾余因重伤昏迷不醒，被送往了西宫疗伤。这一睡，便睡了七日。
但东宫，仍然亮了七天的灯盏。只不过从一盏，到后来的两盏。
风倾余昏迷的时候，箫子渝在无为转过一圈。
千黛西将他的尸骨安置好，放在冰棺身侧，箫子渝才知晓，原来阿渝和阿无真的分成了两个人。
冰棺里躺的那位，便是百日永夜之中，一人固千乘①的阿无。
楼三千那话本子，除却一些情情爱爱，竟没写错什么。
箫子渝立在这棺材旁，才得知，原来千黛西并非被妖物夺舍才沾染上鬼气。而是为了为他招魂，才染上的。
他心思沉重，走出北宫。天已经很暗了，东宫的灯盏还亮着。
他瞧见北宫辰一会儿在室内写字，一会儿到院前练剑。却怎么也入不了睡了。
箫子渝默默行了过去，隔着两百年的时光，轻轻抱住了北宫辰。
远处，还有一盏灯。
箫子渝顺着光源行了过去，在昔苑阁前停了下来。
光是从里面传来的，而这阁的主人，是封亓。
箫子渝停了一会儿，内心复杂，良久，他才转身徐徐行去。
只是刚行了几步，便有人打开了阁门，提着灯，向他探来。
“箫子渝？”
箫子渝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是箫子渝吗？”
封亓正提着灯，披着一件蓝色长袍，立在原地。她的衣冠不整，有些杂乱，脖颈、嘴唇处还有一些道不清楚的痕迹。
她望过来，又问道：“箫子渝，是你吗？”
“听说，夜里的灯能照出亡魂的影子，如果真的是你，你……”封亓哽咽道：“你能走到灯下吗？”
这章算是填坑大章了，写得时候真的很激动，虽然可能也是一坨shi吧，但也是构思了很久的伏笔，几乎是从第一章一路填过来了。
二更在18点，会填上琴师的坑～温馨提示，会关联第三章～
①固千乘：保护城池。千乘，城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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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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