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的时候,与睡觉前没什么区别。
睁眼,一片黑。
闭眼,一片黑。
再睁眼时,还是一片黑。
源梵音从柔软的被褥里爬起来,掌心撑着地面,很快就察觉地板上传来了轻微的震动。
是人类的脚步。
从频率和踩踏的轻重程度来说,应该是椿。
椿是平时贴身照顾她的人,有着略显粗糙的手和淡淡的皂角气息。
又盲又聋的缺陷让源梵音的其它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其中就包括平时最常用来认人的嗅觉——果不其然,很快她就嗅到了属于椿的气味靠近了自己。
椿似乎开了门,因为源梵音感觉到了风,冷凉的风。
从被褥里起身后便觉得冷,迎面而来的气流扑得她困倦的意识清醒了几分,她抽了抽鼻子,感觉到椿拿微凉的掌心贴了贴她的脸,然后用梳子开始为她打理脑后漆黑的长发。
等到这一步完成后,椿就将她从被褥里抱起。
按照往常,她应该顺势乖乖地站起身来,平直地举起双臂,让对方为她脱衣穿衣。
但今天她想自己穿,于是开始胡乱地扯自己身上的睡衣,椿似乎被她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来阻止她。
她瞬间就不高兴了,想做的事受到阻挠让她极其的火大,她的脾气总是来得快且强烈,当即在地上张牙舞爪地打起滚来,久久不愿配合对方的工作。
椿拿她没办法,便将备好的衣服递给了她。
源梵音摸索着摸了摸今天要穿的衣服,努力思索平时椿是怎么给她穿的——最后她依样画葫芦地套上了那袭衣物,还为此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朝椿转了两圈向她展示自己的成果。
椿迟疑地帮她系紧了腰后的蝴蝶结。
她心情不错,立马开心地往外跑去洗漱,在自己摸索找到地方后,她又自己扶着墙站上了垫脚的椅子,还拿到了牙膏和牙刷,学着以往椿帮她的那样磕磕碰碰地完成了洗漱。
末了,椿牵着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上笔画。
她歪头,困惑地拢了拢对方的指尖,椿一顿,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继续划来划去的。
源梵音只觉得痒,且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于是,她甩开了椿的手,依着自己的本能与**,踩着步子就往前跑,很快就甩掉了椿这根烦人的尾巴。
今天下雨了。
在走廊上的屋檐下奔跑时,某一刻,她停下脚步,感觉有雨丝飘上了自己的眼睫。
春天的雨总是附带一种冬末的余寒。
她略显茫然地望向廊外,伸出手摊开掌心去感受那份潮冷的湿意。
她喜欢雨,它们柔软、细腻,洒在身上时细细密密,像在她的肌肤上跳舞,但并不刺人。
源梵音当即跳出去,撞进春天的细雨中。
她仰头,张开嘴,将滴落在唇齿间的雨水都吞进腹中,尝到了一种浸过喉咙的清冽与冰凉。
但雨其实没什么味道。
只有鼻尖弥漫着树木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气息。
源梵音蹲下身,摸了摸地面,是湿润柔软的草地。
她茫然地躺下来,像睡觉时那样,将自己交叠的双手端庄地置于胸前。
很快,她就感觉到雨丝尽数飘打在身上。
她喜欢那种感觉。
全身都传来雨水洒落的、刺痒的感觉,更能充分地体会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我是一棵草。
她想。
想要变成一棵草。
融入绿意中,大家都是看不见听不见的草,却能平等地分享肥沃的土地和滋润的细雨。
她这么想时,脑袋空白,身上也慢慢变得沉重。
那是雨水浸湿衣物和长发的结果。
但是,下一秒,雨洒在身上的感觉就消失了——起初她以为是椿找到了她,并为她撑了伞,但是她慢半拍地发现不是的。
若是椿或家中人的话,一定会赶紧将她从雨中扯出来抱进怀里的,然而事实上,消失的雨只有脸上的一部分,好像是有人站在了廊上,低头弯身下来,半个身子探出屋檐外,正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由此,对方的身影为她挡去了小部分的雨。
但也只是小部分,那人甚至没将她拉起来的打算,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躺在廊外的草地上淋雨。
这让她瞬间感到了不高兴。
为什么不抱她起来?
为什么不像往日那般,怜惜地将她扯进怀里?
为什么只是看着呢?
为什么不过来?!
春天的雨让万物的气息变得清淡,她一时间无法从气味判断出来人是谁,但这并不妨碍她在疑惑过后朝上伸出双手去,示意对方抱她起来。
有点冷了。
她想说。
被雨打湿的地方好冷,身体好重,手脚好像也变得僵硬起来。
她爬不起来了。
她甚至眨了眨眼以示可怜。
她一直很庆幸自己还能眨眼,眼瞎的缺陷并没有夺走她眼睑肌肉的功能,当有一天她触摸到别人的眼睫毛也能上下扇动的时候,她就爱上了眨眼。
正如她喜欢会眨眼的布娃娃,会拥抱它,怜惜它的死寂,大家一定也会喜欢她、拥抱她——但是,对方却依旧无动于衷。
久久都等不来自己想要的结果,无名的怒火瞬间袭卷而来,漆黑的世界被莫名的愤怒引爆,她好像因此获得了破坏的力量,自己就从草地上爬了起来,还跌跌撞撞爬上了走廊。
她想要给这个不顺着她意来的人一点惩罚,其手段是用拳头打人,但在动手之前,沉重的感觉后知后觉地涌来,被泥土和雨水浸湿弄脏了衣物的黏腻感让她慢半拍觉得不适极了。
她蹙起眉来,张了张嘴想叫些什么,开始大幅度地甩了甩脑袋,试图将发间所有的水汽甩掉。
罢了,她就开始厌恶地扯起自己身上的衣服。
讨厌……
讨厌这些束缚着她的东西。
好重,好冷,好烦。
为什么她要被这种东西禁锢着?
这种没有来由的负面情绪在她将衣物褪至一半时还是没有消失的迹象。
相反,她觉得更冷了,裸露出来的皮肤先是被春日雨天的寒冽冻着,随即又如火烧一般,在她的躯壳上燎原。
直到一件柔软干燥的衣物突然被扔过来,像纱雾一般,轻飘飘地罩住了她的脑袋。
与此同时,源梵音终于嗅到了其上的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
她瞬间瞪大眼,很快意识到衣物的主人是上次来她家的那个人。
这种气息对源梵音来说是独特的。
因为家中的人总爱焚香念佛,所以大家身上都有香火的气味。
但是,这个人不一样。
仿佛不受此侵袭,即便置身在这座被佛经香火包围的地方,相比于她曾经接触过的人,他身上清冽甜腻的气息更甚更浓烈,也更突出他本身独有的存在。
手中的衣物也是这样。
从面料摸来,大概是羽织之类的款式,她从那袭织物下边抬起头,感觉到羽织上还带着那人的温度。
满心的燥动与怒火刹时被未知的好奇取代。
她新奇地将脸埋进去,一边像小动物一样嗅了嗅,一边感受着它柔软的触感,心想原来透明的墙也会有温度……
……
初见五条悟的那天,其实还有点后续。
家中一般来重要的客人的时候,她父亲是不会带她一起会客的,毕竟她总是不知轻重,又爱对人动手动脚,有一次不小心闯进了会客厅时,还撞得一个人流了鼻血。
虽然大家不会苛责她,但是也尽量避免让她在客人在的地方出现。
只有见五条悟的那天是个例外。
即便她撒拨打滚表示自己不想呆在屋里,不想面对那个未知的、令她恐惧的人,她还是被父亲按在了五条悟的对面。
为了让她乖一点,她父亲还将她喜欢的布娃娃送来让她抓在手里玩。
她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安静垂首,摸布娃娃的眼睛。
期间椿好像送来了茶点。
从未吃过的茶点,她灵敏的嗅觉一闻就判断出来了。
对此,她没等父亲示意,就选择立马伸出手去用五指狠狠一抓,其结果是突然撞到了对面人的指尖。
对方显然也是要吃茶点的,还想和她拿同一个,但是却被她近乎粗鲁地截胡了。
手中的茶点是软软糯糯的触感,附带一层摸起来十分细腻的淀粉,她将其送进嘴里,父亲赶忙给她擦了擦嘴角。
是毛豆的味道。
甜甜香香的,咬起来有流动的奶油溢出,很软很糯,还有点黏牙,但是并不腻。
她立马喜欢上了这种茶点,但与此同时,另一个发现却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发现,对面的人,其实不仅仅是一堵透明的墙。
他也有手。
她刚才就撞到他的手了。
这个几乎可以说是重大的发现让她不久前对他升起的恐惧消褪了几分。
比起无形的、颠覆已有认知的东西,有形之物更让她莫名觉得安心。
几乎是立马就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好奇的探索精神占了上风,她不再关心茶点,甚至扔下了手中的布娃娃,转而往前爬,想要再去触碰他。
她突然的举动似乎打翻了茶点,连带一旁滚热的茶水也倒了。
须臾间,她就被烫到了手。
但她没哭。
就连被翻倒磕碎的茶杯瓷片割伤了掌心她也没哭。
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让她忽略了疼痛。
对神秘的求知与窥探让她的肾上腺素飙升,满心只有对方的秘密。
但她父亲急忙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她哭了。
想要触碰,想要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
迫切的心情像惊雷一样在大脑里炸开,泪腺分泌出的温热液体流进嘴里,是咸湿的味道,从掌心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是铁锈的气息,她感觉到剧烈挣扎的自己被父亲急忙交给了椿,然后被抱了出去。
黑暗中,她茫然地朝那个人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最后也只抓到了微凉的风和空气。
于是,与五条悟的初见就此落下帷幕……
……人类最早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研究表明是两岁半,正常情况下,大多数人都是在三岁到五岁这个年龄段开始记事。
但若要源梵音回忆的话,界限就变得十分模糊了。
第一次听到的声音是什么,碰到的第一个人是谁,学会的第一个触碰式的指令是什么意思……她通通忘记。
她的声带明明还能工作,但却因为没有经后天的训练而无法发出人类的语言。
也许她曾经也是会说话的,因为即便是没有自主学习意识的婴儿,在能听到声音的情况下基本在一岁后就会喊爸爸妈妈了。
她曾经能听见声音的时候,或许也曾那样喊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那时候他们一定也经常引领着她认识周围的事物。
摸到的东西是什么,他们可以确切的告诉她。
它们有什么作用,他们也可以告诉她。
但漆黑的世界失去声音后,她自己的声音也被满目的寂静吞没。
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困惑与茫然。
不反复记起的记忆会被遗忘,曾经熟练的东西久不接触也会生疏,不再能听到声音后,渐渐的,她遗忘了如何说话,忘记了曾经听过的声音,连带曾经可能被教导过的东西也一并浸没在那个寂静的良夜里。
后天的学习变得异常困难。
如何吃饭,握勺拿筷的姿势该怎么样,刷牙洗脸又该怎么做……这些她都只能感受别人的动作,然后尽可能模仿。
除此之外,椿总是一次又一次为她写下了一道又一道笔画,但那是什么意思,她根本就不明白。
蒙昧无知的童年,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只能通过自己的方式去表达与探索。
所以,为什么不让她碰那个人?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为什么那个人与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他如此独特?
为什么他那么与众不同?!
……
……你究竟是谁?
又生得怎么样?
……真不公平,明明你能看见我的一切,我却还只能沉陷在无形的黑暗中摸爬。
真不公平。
在你眼中,我如此透明。
而不知名的人,你为何如此未知?
你又为何如此神秘?
……
上一次的见面分开得匆忙。
再一次遇到他,对源梵音来说是个惊喜。
这意味着她有了再次解析他的可能性。
内心漆黑的死水好像因此晃起了别样的涟漪,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后,这次她不再莽撞地去碰他了,即便周围除了他们外再无他人。
源梵音扯住自己身上柔软的羽织穿上去,然后张开手感受这件衣物的大小,借此判断对方身形的高矮胖瘦。
最后,她高兴地得出了对方只比她高一点的结论。
与此同时,她的注意力不再在自己**的衣物上了,而是立马转头就往前跑。
她一路火急火燎地穿过长廊,掠过和室厅堂,跑过或熟悉或不熟悉的角落……即便某一刻像一具失了线的木偶,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了泛着霉气与水汽的木廊板上,她也没有叫喊或哭泣。
这对她来说并不感到害怕,最多不过摔倒或撞伤罢了,而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份无畏的勇气让她在半晌后终于跌跌撞撞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向来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所以当她从房间里摸索着捧出一个盒子后,再到找到那个人时,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她只是想将手中的东西送给他。
为此,地点、时间都不重要。
索性他还没离开。
当再次嗅到对方身上独有的气息时,她也不管离得远不远,就仰起头,张了张嘴,喉咙震颤,似乎发出了啊啊啊的声音。
她想让他止步,让他回头,让他看过来。
终于,在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后,她惊惶地后退两步,随即将盒子胡乱地扯开,然后像小动物示好般拱食一样,将里面的东西捧到了他面前。
里面是上次见面时吃的茶点。
后来椿又买来了些给她。
但是,她没有吃,还将其藏了起来。
因为她记得上次来时他好像也喜欢吃这个。
她期待着自己还能遇到他,心想自己到时就把这个送给他,与之作为交换的是,她希望对方可以让她再碰碰他。
但是,她的期待并没有得到实现,手中的茶点也没有被接受。
她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他是喜欢的,不是吗?
为什么不要呢?
这份困惑最终也没有得到解答,她不禁又气又恼,无法得到回应的焦虑让她暴躁,她心想不要就算了,她自己都藏了好久舍不得吃呢!
许是想报复他,她立马就想当着他的面把它们都吃掉。
到时他嘴馋想要也来不及了。
哼!
但是,她刚把一个拿起来想要放进嘴里,就被对方重重地拍开了手。
一时间,盒子连同茶点都从手中掉落。
源梵音先是茫然,然后蹲下去摸索被拍翻的东西。
然而,在快要摸到的时候,她又感觉到对方一脚将其中一个茶点踢到了廊外的院子里去了。
她一顿,茫然地抬起眼。
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后,愤怒终于如潮水般涌来。
不要就算了,为什么要踢开它?!
她飞快站起身来想要打他,但是脑袋却在须臾间先一步撞上了对方的下巴。
她的起身来得很猝不及防,他似乎没有料到,也没来得及避开。
但源梵音自己已经疼得呲牙咧嘴了,压根没心思再注意到自己方才似乎切实地撞到了对方的事实。
她只感觉到有什么滴在了她的手上。
她起初以为是雨,但抬起嗅时才发现是血。
她以为是撞到他后自己的脑袋流血了,当即扯开喉咙大哭了起来。
廊外,天空是灰郁的色调。
午后的黯淡日光融入了整片冰凉的雨幕。
接连下了几日春雨,朦胧的白昼变得幽深。
绵绵丝雨,雾霾重重,町院中朱红的浮桥被烟雨缭绕,岸边的柳絮都被打焉了枝条。
下着雨的午后,滴滴答答的水珠从檐上落下,浑浊的水池上,红白的山茶开在漆黑的枝干上,摇摇欲坠。
各地樱花陆陆续续缀满枝头,源氏的宅邸座落日本的京都,街上,油纸伞一把接一把,如同飘浮的花。
他们所在的廊外,缀满花雨的樱枝从院外伸来,远处不轻不重的叩门声悠悠地响。
她对时间的长久没有概念,也不知道食物放久了会坏——
后来,据当时恰好找来的椿所说,这一天的五条悟在看到她手中的东西后,立马说了这么一句淡漠又嫌弃的话来——
——“这一团长满青毛的发霉物是什么垃圾?”
……她还听说,接下来她那一撞把五条悟正值换牙期的门牙撞掉了。
当时他疼得捂住了嘴,可指缝里还是流出了很多血。
缭绕又氤氲的水汽中,某种砸在木板上开出的、艳丽的红花,与墙角垂落的山茶花一起,在那个春日里无声地摇曳。
1996年的春日,整座历史悠久的都府浸在弥漫的烟雨中,萎靡而灰败。
因为缺了颗门牙,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五条悟说话都漏风。
源妹:“但是漏了颗牙。”【bushi
源妹:“你喜欢吃的东西送给你,不吃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拍掉它?恶龙咆哮.jpg”【bushi
幼五:“想要静静.jpg”【bushi
正好是换牙期,帮幼五换换牙呜呜呜呜【bushi
当时正好没开无下限于是被妹的头给创了哈哈哈哈【不你
放心源妹之后会看见五条的哈哈哈哈哈
幼五:“猫猫磨牙.jpg”【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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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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