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年。
日历一页一页撕得勤快,和平日里的纸盒酒瓶之类的杂物囤积起来都够秤到卖废品的阿伯那里赚点买烟的钱。
一晃眼,鱼蛋妹都已经到了读初中的年纪,身为鱼蛋家庭小作坊的老前辈,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坐在盆前给新工友指点一二,只能在完成功课后才扯过一张塑料小板凳熟练地闭眼捏鱼丸作为放松消遣。
燕芬也让鱼蛋妹以学业为重,总不能真的一辈子在城寨里的家庭小作坊里搓数十年鱼蛋吧。
鱼蛋妹倒是觉得搓一辈子鱼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加工的鱼蛋那么劲道弹牙,有这门手艺在,她足以养活自己和燕芬的下半辈子。
“老师同学都说城寨就要快拆了,我们以后会到哪里呢?我们会不会分开?”对于从小在城寨里长大的鱼蛋妹而言,虽然这里生活条件很差,人均素质有待提升,但到底是家,邻居之间也有了感情基础。如果拆迁就意味着分离,还要重新建立人际关系,她是真的十分不舍。
哪怕是排水极差的水渠,或者是蟑螂老鼠横行的阴沟,乃至供水供电完全不稳定的设施,都是她最为熟悉的地方。
鱼蛋妹可以闭着眼抱着载满鱼蛋的盆穿街走巷到任何目的地,这里给她的是外面陌生世界所无法给予的安全感和自在感。
她最担心的还是户口问题,她不是燕芬的孩子,燕芬不过是收养她,在城寨里无人会管这件事,亦或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出去了,户口信息明朗,她该怎么办。
燕芬将沾满了面粉的手清洗了一下,往围裙上擦了擦,摸着鱼蛋妹的头道:“无论去哪里,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鱼蛋妹抱住了燕芬的胳膊,脑袋埋在燕芬的臂弯,闭眼嗅着燕芬衣袖上洗衣液和令她心安的淡淡鱼腥味道:“我还是想和你做一辈子的工友,你不会不要我吧。”
“答应过你以后都跟着我,我们拉过钩的啊。”燕芬摸着鱼蛋妹的头发,鱼蛋妹长高了不少,头发也从柔软顺滑的妹妹头变成了可以扎成马尾的长度,“离开你的话,我上哪里去找你这么优秀的工友呢?”
“燕芬姐,以后我要以你名字作为鱼蛋的品牌,让它卖到全港都知道我们做的鱼蛋最好味。”
是嘛,搓一辈子鱼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最重要的不过是不想和燕芬分开罢了。
得到了燕芬承诺的鱼蛋妹又开心了,抱着书包回里屋去写作业了。
燕芬看着鱼蛋妹的背影笑着摇摇头,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好在可以把握的是眼下。
信一这些日子变得愈发忙碌起来,每日都往外跑,处理城寨拆迁后租户们的安置事宜,直到夜里才灰头土脸的回来,站在天台上点根烟抽,看着幽蓝静谧的夜空发会呆,也只有这时候他才能偷偷做回他自己。
成了家的十二少越来越少到城寨来了,但每次来都夸信一有了几分龙卷风的影子,中心思想就是论昔日城寨二把手的崛起。
信一自豪地扬起下巴道:“那你也不看看是谁带大的。”
如何给租户们争取最大的权益,如何在龙卷风不在的日子里靠自己的能力守护住城寨,怎样调和邻里关系,严查偷电漏电行为等等,都成为了信一这几年的课题。
嘴上说着做老大很辛苦,但真的轮到他的时候,再辛苦还是咬咬牙上了。
读书时课本上学过一句话,信一就只记得一半“人固有一死”,所以信一早已做好了准备,未来有一天龙卷风会离开自己,但现实情况却比自己预计的早了太多太多,多到他觉得自己一觉醒来还能回到八四年三月的某个中午,被三点带着暖意的阳光唤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能看到龙卷风坐在自己前方的凳子上翻阅报纸,然后对自己说一句“醒啦”。
还没等到信一应声,再眨眨眼,眼前的一切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有什么龙卷风,只有漆黑的屋室,和落了灰的理发工具,以及躺在东拼西凑凳子上睡得腰酸背痛的自己。
究竟是一命二运,世事难料啊。
陈洛军每天都会在信一抽完了一根烟后准时带着宵夜上来看他,附赠一杯饮品。
“你对我这么好,阿菁不会吃醋吧。”信一坐在天台的围挡上,捧着饭盆吃得不亦乐乎,嘴里塞满了食物,说话都变得口齿不清。
陈洛军也跟着坐在了信一的旁边,两条腿挂在围挡上晃悠:“是阿菁让我给你带的,她说这段日子感觉你瘦了太多,要不是你每天回来的太晚了,她还想让你直接去茶餐厅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呢,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情。哦对,小宝也想你,天天嚷嚷着信一叔叔怎么都不去看他了。”
信一回头睨了陈洛军一眼:“你就吹吧你,小宝现在就只能说点简单的词句,连我名字都一直发得是嘻嘻好吧。”
“喂,你什么时候回来当收银啊,收银机我都给你修好了,而且店里没有你真的不行啊。”陈洛军双手后撑,原本仰头看着夜空的脑袋也侧过来看向信一,“新来的收银账都算不清楚。”
信一看着陈洛军充满着期待的眼神,笑道:“谁知道呢,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城寨拆迁后我无处可去只能让你们继续收留我做个会计,给我一处阁楼睡呢。”
“说到拆迁,你的梦想还有变化吗?”陈洛军以前不想城寨拆迁,因为他不想失去这个家,现在他拥有了归属感,所以不再畏惧字面意义上的拆迁。
信一认真想了想,答道:“好像开卡拉OK厅的事都是上辈子的梦了,现在的我每天一睁眼脑子里都是城寨上上下下各种需要处理的事物,都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未来。”
“总归还是要为你自己的将来做点打算的。”陈洛军伸手握住了信一的肩膀。
信一看向陈洛军:“你呢,和阿菁有什么计划?”
“我和阿菁打算盘个店面,找个市口不错的地方先从茶餐厅做起,要是生意好,客源稳定,以后做成海鲜大酒楼最好啦。”说起未来的构想,陈洛军的眼睛都在发光的,像极了信一小时候回家时隔着老远就能看到的属于理发店最明亮的灯光,永不熄灭,令他心安。
好似被陈洛军畅享未来的憧憬模样所感染,信一也笑了起来:“那我也好好想想属于自己的未来吧。”
“如果有需要就出声,我和阿菁肯定无条件帮助你的。”陈洛军从围挡上翻身下来,开始收拾碗筷。
信一看着手脚麻利的陈洛军,半开玩笑道:“那我要是想不好,就赖在你们大酒楼里当一辈子收银了啊。”
“好啊,我们肯定给你开全港最高的工资,因为你是我们见过最好的收银。”陈洛军笑眯眯地抬起头看向坐在高处的信一,“也是最好的城寨当家。”
“早点回去吧,少肉麻了你。”信一将手边的纸巾团成球砸向陈洛军。
陈洛军手一伸就将纸团接住:“乱丢垃圾,小心罚款啊。”
“在下二把手,谁敢罚我!”
虎哥年纪也大了,十二少总觉得死守着庙街做一个只懂打打杀杀的古惑仔收保护费赚钱好像前途并非完全光明,他琢磨着还是要学会如何合法赚钱才能养得起自己的团队,也能给虎哥最好的养老待遇,最起码以后大哥相见,虎哥不至于说自己住在某某养老院,可太丢份儿了。
于是乎,十二少拎着好酒和保健品上秋哥家取经。
虽然秋哥做老大本领不行,脑子也不太灵光,武力值可以称得上完全不够看,也就比公园里一群打太极的老头老太好上些许。
可是他能赚到钱成为大业主啊,这就足够了。
十二少软磨硬泡了秋哥一个月,秋哥最终还是答应了十二少的请求。
也许是人老了害怕哪天自己死了也没有人给自己体面的收尸,也许是想听点属于年轻人闹腾的动静让死气沉沉的家宅拥有一点浮于表面的活力,秋哥最终也没有弄明白到底自己是出于什么想法答应了十二少。
“你为什么放着头马的好日子不过,跑过来跟我学商?”入门第一课,弄清楚学生的学习动机,以便日后制定学习方案因材施教。
十二少正襟危坐:“为了让虎哥颐养天年,过上全港老年人最羡慕的养老生活!”
看着秋哥的脸色一沉,十二少补充道:“也为了让我们帮派的小弟可以有份正经工作,都快一九九零年了,还天天打打杀杀的多不好,给社会增加负担啊。我都有老婆了,也不能天天提刀出门,未来孩子问我做什么,我都不好意思回答是吧。”
“……”碎碎叨叨的话震得秋哥的耳朵疼,大脑里的神经一跳一跳的,他颤抖着抓起一把保健品往嘴里塞去,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好。”
十二少觉得是得到了秋哥的认可,喜上眉梢:“秋哥你放心,你愿意教我,等你以后老了,我也给你安排得风风光光。”
“……”秋哥摸了摸莫名往后又移了两寸的发际线,“那真是谢谢你了。”
“哪能呢,应该的哈!”十二少腼腆一笑。
四仔是几人中最早搬离城寨的人,本身他的物件就不多,碟片全部交给邢子健寄售后,屋子一下子空旷的可怕,就剩些个人生活用品以及一墙的锦旗,问陈洛军找了个装货的木箱一塞就搞定了。
咸片市场颇为景气,加上年代久远限量版可以升值,四仔倒是小赚一笔,在十二少的建议下,他以友情价够得了位于庙街门市客流量较好的一处门面开始筹划开设医馆。
十二少也因此获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美得不行,签合同的时候都哼着小曲儿。
“十二少你不会找我收保护费吧。”四仔蹲在墙角检查有无水管漏水的情况。
十二少闻言,装作大惊:“你的身手还需要我们保护吗?我看你一个能打二十个。”
“倒也是。”四仔觉得合理,点点头,又开始摆弄水管。
“哦对了,以后我让虎哥来你这里定期体检,他年纪大了,让外面的医生看我又怕不负责,忽悠他,让你看我比较放心。”十二少道。
“难怪你极力推荐我购置庙街的产业,原来是为了这出。”
十二少嘿嘿一笑:“兄弟互相帮助嘛!”
陈洛军听说四仔新购置的医馆要装修,立刻毛遂自荐,称自己拥有丰富的装潢经验,价格公道,效率又高,是不二之选。
信一小声嘀咕:“丰富的经验就是装修了他的茶餐厅和新建婴儿房,我还说我有丰富的安装电缆的经验呢。”
最终四仔的新医馆装修事宜交给了邢子健,他认识更加专业且便宜的装潢团队。
面对陈洛军幽怨的眼神,邢子健抢在四仔开口前道:“拜托,这是我未来妹夫的医馆好伐!”
陈洛军震惊:“啊?你妹是……”
四仔涨红了脸一个词都蹦不出来。
邢子健悲愤道:“所以上次一起在海鲜大酒楼吃饭你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是吧!”
陈洛军老实巴交摇摇头:“不好意思啊,至今回想起来我也只能想起好多虾。”
“陈洛军,我还给你老婆拉了凳子的!”邢子健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不知道的以为邢子健被陈洛军欺骗了什么感情。
“啊?所以你是……服务员?”
等四仔的行医资格证考下来,医馆步入正轨后的第三个月,邢美娜也从美国毕业回来了,应聘了一所私立老牌教会学校的老师。
学校里的老师最爱做的就是八卦和给年轻入职的老师拉红线,邢美娜这种家庭条件优渥,人长得也不错的就成为了抢手香饽饽。
对此邢美娜每次都婉拒:“我已经有男友啦。”
“你才回国哪来的男友啊?”同事们都表示不信,“不会是鬼佬吧,鬼佬可不靠谱啊,还是本土男仔比较好,娜娜老师你看看我这个侄子哈。”
“哎呀,李老师,我真的有男朋友,下次我带来给你们看看啊。”邢美娜哭笑不得。
“哈喽,林大夫,明天有空吗?”下班后的邢美娜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搭乘公交车绕到了庙街的四仔医馆。
四仔正在清理医疗器械,听到了邢美娜声音后欣喜地抬起头:“娜娜,你怎么今天突然过来了,你等我下啊,很快就好。”
邢美娜径直入屋,将皮包放到了四仔的休息室里,坐下等四仔处理完手上的工作。
五分钟后,四仔端着水杯进来,递给了邢美娜:“尝尝,新到的果珍,我冰了一下午,现在喝口感刚好。”
邢美娜接过杯子看了一眼,笑道:“我的庞哥杯子呢,怎么换成了Lady啊?”
“前两天看了《小姐与流浪汉》觉得形象还挺符合我们俩的,我就去找了杯子,没想到真的有卖诶。”四仔说着还把属于自己的那只雪纳瑞杯子扬起来展示了一下,得意洋洋。
“你哪里像雪纳瑞了啊?”邢美娜戳了戳四仔的胳膊上的肌肉,“你像个杜宾。”
四仔走到邢美娜身后,弯腰环住了她,将自己的脑袋搁在了邢美娜的头顶,低沉的声音传进了邢美娜的耳朵里:“遇到你之前我就是个流浪汉,谢谢你带我找到家。”
“不客气,咱俩谁跟谁啊。”邢美娜伸手拍了拍四仔的脑袋,感觉他头发手感出奇的不错,没忍住又揉了两把。
四仔一动也不动,任由邢美娜把他打理得齐齐整整的发型搓成了鸟窝一样的形状。
“对了,你还没说你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啊,我的同事呢正在给我介绍优质男青年,这不,我来找你给林大夫传句话。”邢美娜转过身站起来来,拉起了四仔的手,一边说一边对比两人手掌大小。
四仔闻言一把就将邢美娜的手握住:“需要我传达什么内容呢?”
“麻烦问一下某位妙手回春的林大夫愿不愿意明天来接一位目前行情很抢手的邢老师下班啊,还顺便带束花什么的,最好啊再穿的好看点。”邢美娜缓缓踮起脚,每说一句,就离四仔更近一点,直到说完,她已经快凑到了四仔的鼻尖。
四仔顺势将邢美娜抱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微微弯腰与她平视:“林大夫说他明天会早点收工,带着邢老师最爱吃的点心和大束玫瑰花去接她下班,顺便艳压一下优质男青年。”
“好嘞,邢老师说她很满意,决定请你去吃意大利肉丸面。”邢美娜环住了四仔的脖子,与他的鼻尖相抵。
“是动画片里的那种两人各吃一边然后中途相遇的意面吗?”四仔食指轻轻绕着邢美娜散落在锁骨前的长发。
邢美娜闻言笑出了声,随后蜻蜓点水般啄了一口四仔的嘴唇:“那种意面不一定有,但是这个可以随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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