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
“叮当…当…当…”
“当…当…叮…咚…咚…”
极远处传来像灯火一样零星的敲打声,潮湿的夜里起了雾,天上的月亮彻底没了踪影。熟悉的空气湿度和温度,颈椎在弯折时发出甘蔗折断一样的声音,咔咔地响着。他记得在以前,甘蔗还能随意在商铺上买到,不过没有几年就消失了。说是城市太潮湿阴冷,甘蔗很快就会发霉,起出红疹一样的斑点…吃下去就会变成疯子,抽搐着四肢手舞足蹈。
真是怀念啊……无论是几乎能游泳的空气,还是甘蔗。他伸手整了整围着脖颈的围巾,遮住嘴巴,又甩手将围巾另一端潇洒地甩到身后。
怀念什么来着?拉穆特忽然忘记自己刚才想到哪里了,耸了耸肩膀:“看来也不怎么怀念。”
身后房间的灯光熄灭了,他抬头看了看弥漫着奶白色雾气的天。短期之内没有什么月亮。
他迈开了步子,像是积木搭的卫兵一样一步一顿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街边栏杆上贴着的蜈蚣剪纸也一卡一卡的,像是很欣赏他的脚步,所以也学着他的步子走着。
他又感觉有些无聊,恢复了正常的步速,目光从围栏上收回来。矗立的高塔在缺乏光照的夜里模模糊糊的,像一张贴在地平线上的窗花。
白天他也去过,在那个拿着钉子和锤头,长得像一块面包的吉普车先生回答不出他的问题,说不过他,气急败坏地把他赶了出来之后。
真是可惜,用南瓜毁灭世界的计划听起来不错,他也想参与一下的。
“叮当…当…当…”
“当…当…叮…咚…咚…”
时而清脆又时而沉闷的金属响声在潮呼呼的空气里一直响着,越来越清晰了,像是离他越来越近。拉穆特又想起神子说,东领地善冶铁,制造兵器,冶铁的工坊分布于街区之间,周围的居民大多都在工坊里工作。在雾气弥漫的夜里,灯火几乎都熄灭了,而水泥浇筑的房子里,终日烧着炭火,手臂的影子在炭火的光前挥动,应当是工匠正淬炼着兵器。雾气和蒸汽混作一团,朦胧的像是并不该存在于这里。
果然不应该存在于这里。
他隔着浓雾遥遥地看了一会,又忽然不想看了,将手插在兜里,转过身背对着工坊走去,走进了一片竹林里。
应当是“竹林”吧,以前没有见过,到了克瑞恩,也只是听人这样说。黑紫色的竹子遮盖了天日,在雾气弥漫的夜里,像是排队而行的人,沙沙晃动的竹叶摩擦声是它们的脚步。
竹子可能就是这样的存在,瘦高瘦高的,也许古老的植物真的会走路也说不准。
心里想着,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扶在了一边的竹节上,冰冰凉凉。
“叮当…当…当…”
“当…当…叮…咚…咚…”
竹林间忽然响起了熟悉的打铁声,拉穆特惊讶地向后瞟了一眼,下意识地收回了手,半跳跃地向着身后退了两步。一不小心,靠在了另一株竹子上,压得竹子弯折了腰,绷出窸窣的响声。
飘落的竹叶飘落下来,他抬了抬眉毛,将那些落在身上的都拍走。刚站起身,四周的竹子忽然响起了剧烈的摩擦声,砰的一声,拉穆特只觉得一道重重的力道拍在了他的脊柱上,又打在他的后脑上,一时间天旋地转。拉穆特趔趄了几步,身子一歪摔倒在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你…%Д#…”
恢复知觉的时候,拉穆特隐约听到一个难以辨认的声音,周围似乎很吵,他只能听到几个字节,迷失的意识将那个声音拖长,变得失真,模糊地在他脑内响着。
“我见你,我见你和他们都不一样。”那个声音忽然稳定了下来,听起来有些熟悉。
他的脑袋忽然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又破碎起来,夹在嘈杂的环境中,失真的语调像是夹杂着悲鸣。
“你在说什么?”
世界忽然安静了,明亮的光将雾气照成奶白色,眨眼间灯熄灭了,浓雾变成了灰青色,巨型的齿轮悬在天上,一半隐没在浓雾中,缓慢地转着,却没有任何的声音。
本该永恒转动的齿轮忽然卡顿了,再次转动的时候,粘稠的红色液体从齿轮间涌出,滴在他的头顶。
简直是毫无创意的影视特效。我要睁开眼睛离开这里了。拉穆特想。
但他的眼皮却像是有着千钧重,周围的一切还是那样冰冷,他可能被困在这里了。
难道是需要根据设定好的回答,回复那个重复的问题才能离开这里吗?就像密保问题一样?真是俗套的设定,好吧,好吧。
只可惜他现在无法控制他的身体,否则肚子都会要笑得痛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又听到人问。
“拉穆特·罗萨瑞欧。”自己忽然可以控制嘴巴了,他听到自己说,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违和。
那个设定好的回答,真的是这个吗?好像和回忆……并不一样?
“为什么你在这里……”
“拉穆特呢?”
“我……”
拉穆特猛地坐了起来,焦急地向四方张望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去到什么异空间,依然躺在竹林里,摔倒的时候竹叶和泥土沾了一身。苏醒的瞬间,时间开始流动的瞬间,一切都感觉那么的遥远。远方已经没有雨滴在落下的声音。
“呜———”一声人的叫喊忽然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拉穆特心里一惊,向后退了两步,却又撞在了什么东西身上。
那个东西身手倒矫捷,扶着他的肩膀在空中一个翻身。一个乱哄哄的“毛球”忽然砸在了眼前的地上。
“嗷呜嗷呜嗷呜特,你好,嗷呜特。”那“毛球”滚动了一下,乱糟糟的毛发里竟出现了人类的五官,接下来,“毛球”里竟伸出了一双手,直指着他的鼻子,“是你的名字嗷呜特。”
这是什么东西?旧陆的特有种生物么?看起来还蛮有智识的嘛!就是口齿含糊了点。
挺有意思,姓谢礼卡的那小子不是喜欢记这个么,带过去给他看看好了。
拉穆特拍了拍围巾上的泥土,蹲起身来,凑近那团生物道:“你好,我是拉穆特,你是什么啊?”
“嗷呜特,说和你哦,会有大陆的北方今天雨,引发大漩涡的共鸣地底,导致熔炉声音过高。”
“所以呢?”这家伙好像每一句话都会先说动词,听起来怪怪的,不过勉强能够听懂。
“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那毛团爆发出声音,手舞足蹈地滚动了起来,吓了拉穆特一大跳。
“神子怎么了?”他试着追问。
“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
那个“毛球”癫狂地嚎叫了起来,像是卡住的磁带一样,永远播放着一句话。
“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咔!”“毛球”在癫狂中忽然僵直了身体,双手双足勾成鸡爪一样的形状,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半刻后强直了四肢,休克般躺平在地上一动不动。
拉穆特被吓得瞬间立起了肩膀。
“是我神子…”按照语序还原,这个“毛球”说的其实是“我是神子”吧。为什么它会这么说呢,和慈悲济世的神子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拉穆特正要接近那毛球,却忽然听见身后有杂音传来,锐器在雾中割出风声,一瞬间便将中空的竹子劈作两半。他灵机一动,用手一推将毛球滚进了草丛。
谁想到,他刚刚走出草丛,西洋剑的剑尖便定在了他的喉咙上,戎装的东圣女站立在他的眼前,用威严的声音质问道:“拉穆特·罗萨瑞欧,为何在此?”
拉穆特举起双手,被斩断的竹节这才自东圣女的身后坠落,深陷在泥土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拉穆特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香气,有一点熟悉,乍一闻像是酒糟。
“奉神子大人的命令,要对东领地多多地视察。”拉穆特推了推眼镜,嬉笑着说,“年节要近了,作为神子的助手,当然要为神子多多助力啦。”
“巡查…”东圣女顿了三秒,凑近了剑尖,“未曾收到神子命令,午夜宵禁,外来者,速速归还,违者……”
“遵命遵命。不打扰您巡夜了。”拉穆特将手插回兜里,迈开了步子,不过故意走得很慢。
“止步,”东圣女忽然叫住了他,又问道,“拉穆特·罗萨瑞欧,是否得遇【疯子】?即面容枯槁,蓬头垢面,举止疯癫者。极度危险。”
“我没有见到什么人。”拉穆特蹲下身来,双手分别拔出一截插在地上的竹节,佯装做恍然大悟的模样,随意指了个方向,“不过好像有看到夜里有个毛球向那个方向滚去了。”拉穆特·罗萨瑞欧,感谢。”东圣女点了点头,便踏起靴子,飞身劈砍开竹子,远去了。
听得圣女走得足够远,拉穆特走回了草丛,却发现那团毛球已经醒了,摆在太阳穴的双手提着两片叶子,蹲在草丛里左摇右望。
看见拉穆特走了回来,那个面容枯瘦的毛球,点起了脑袋:“嗷呜特,是我神子。”
拉穆特蹲下身来才发现,这个毛球的双眼瞪得溜圆,眼睛却是虚焦,只能直勾勾地看着正前方。他的心里有了眉目,觉得有趣极了。
他抱着腿坐在“神子”的身边:“你好,神子大人,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么?”
“神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吐了出来。
“是我真的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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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复苏的同一刻,湿冷的空气便将他包裹了起来。埃列扯了扯被子,将自己卷住,翻了个身。被子也是冷的,棉花吸足了水分,沉甸甸的,贴身的布料黏在了皮肤上,极不舒服。
他将被子甩到一边,睁开了眼睛,盯着屋顶的瓦片发呆。
黑夜下的村庄一片死寂,终日作响的打铁声也消失了,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与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
飞禽的羽毛擦过房顶,房顶的瓦片轻轻抖动了一下。埃列回过了神来,抬起双臂枕在了脑后,冷银色的双眼挪到窗上。
已经过了几天了?窗外阴沉的天气昏昼难辨。
年节典礼上,他暴露了身份。东领地的高层似乎认为他是神子遇刺事件的主谋。
不过因为年节前的那几日他都在睡觉,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供指控的证据。东领地的高层似乎也清楚这一点,并没有难为他,只将他软禁了起来,派了几个卫兵轮班把守。
据此推测,他如今还被关在这里,应该是出于某种政治考量。
无聊的政治。
他将手摸进怀里,握住了匕首的柄,微微偏侧着头,警惕地听着门边的动静。
戍守的卫兵很是多话,白日里常在谈天说地,这让埃列很是诧异。他还以为东领地人都和圣女一样一板一眼,从不多话。
一开始,他还以为圣女或卡沙想要暗示他什么,还留意去听过。
结果他生生听了那些卫兵抱怨了三天假期加班。
不过此刻却没有了什么交谈声,甚至听不到火焰燃烧的声音,门口的篝火应该是熄灭了。
卫兵离开了么?或是睡着了?按理说不对,门口的守卫一共有三班,不应当有空档。
陷阱?埃列轻声地自床上翻身下来,压着脚步走到了门边,靠着门板,抽出了匕首。
银色的刀光凛冽地割开夜色,他不着痕迹地将门拉开了一个缝隙,刀光的寒意将涌入房间的潮气逼退了几寸,他微抬了下手腕,门缝外的景象便映在了刀面上。
篝火果然熄灭了。
卫兵好像也不在。
前两天他听到,卡沙似乎已经没事了,就是受了惊吓……不知道为什么,圣女对神子受惊一事极度重视,因此几乎并没有任何的详细的信息泄露出来,年节典礼上的事件也下了封口令,不允许公开讨论。
仔细想想,那件事也确实诡异。那个突然变异的男孩,在街上遇到的时候,他还特别地留意过。那个男孩衣衫虽然破旧了一些,但是神志清醒,跪拜的姿势恭谨、虔诚,应当确实是【神】的信徒。
因此在典礼上再次出现时,他难以形容那种违和感。那个时候的男孩应该已经死去了,但是还活着,但并不如同神子所说,是“一个空壳”。他依然存在着,只不过存在在眨眼间“变化”了。变化为了一个难以界定的东西。
嗯…从人类忽然变成节肢动物那确实挺难界定的。
不过那个小孩为什么会忽然攻击卡沙呢?
难道说,神子的血真的有什么特异功能,像是某些小说里设定的那样,饮过神血液的家伙会和神子产生某种链接?
可按照常理来说,那个小孩应该忽然获得了什么神力,或者得到了拯救什么,为何跑来攻击反噬神子呢?
另一个问题,小孩在袭击神子时是否有意识呢?
如果有,又是出于什么心理攻击神子呢?如果没有,那又是为何失去了理智呢?会和关在高塔里的那些家伙有关系么?
埃列陷入了沉思。
最重要的是不知道卡沙现在怎么样了。
他转过身推开门,旧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门前的广场果然空无一人。他把匕首反握在手里,冰凉的刃口紧贴着手腕,将帽檐按得低些。小孩刺杀神子事件很明显与查奥斯并无瓜葛,将他软禁果然是出于安抚民心的目的,陷阱的可能性很低。
想到这里,埃列大起胆子迈开了步,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夜里的街道静悄悄的,浓厚的黑色压在每一间瓦房的屋顶上,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软禁他的瓦房靠近高塔,四周植着白色树干的窄叶树,牢笼一般封锁了瓦房,仅有一条泥路可与外界交通。
埃列走在路上,脑海里还是忍不住思想着年节的异相。非生非死,难道那个孩子的状态与蜈蚣女类似么?不对,似乎有些偏题了。
答案明明呼之欲出,但是总在关键的节点上卡顿。
埃列挠了挠脑袋,停下了思考,重新打起了精神。
当务之急,还是先与卡沙和拉穆特会合比较好。卡沙那边现在怕是不太方便,那就先去找拉穆特好了。
埃列劈砍开碍事的灌木杂草,行走在树林里。
好像自从进了东领地,那家伙就不大正常,神神秘秘的。…话说起来,拉穆特不是已经来了半年多了么?在之前他又在做什么呢?难道一直在东领地吗?不太像。他看起来也不喜欢东领地的样子。
埃列思想着,眼角的余光忽然扫视到一个模糊但庞大的影子,站在雾中一动不动。他皱了皱眉头,将匕首捏在手心,潜藏在手掌树间,向着影子的方向潜行着。
是个男人的影子。那个男人背对着他站立在树林之中,双手背在身后,下颌微微抬起,像是仰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树的影子摇曳在他的身上,看起来高深莫测。
埃列沉了沉脸,将匕首收了起来,走过去撞了一下那个影子的肩膀:“睡着了?”
那家伙像是真的被扰了清梦一样,摇晃了两下身子,刻意地打了个颤:“没错,鄙人正是猫头鹰。”
“猫头鹰也不站在地上睡觉。”
“此言差矣,既然有能飞的耗子,为什么不能有在地上睡觉的猫头鹰呢。”
“拉穆特,目前的情况怎么样了,卡沙还好么?”埃列懒得再继续这种没有营养的话题了,单刀直入道。
“拉穆特?这里没有什么拉穆特。我只是一只守夜的猫头鹰。”拉穆特摇头晃脑道,像禽类抬翅膀一样抬了抬双手,在某一个瞬间埃列竟觉得眼前的家伙会真的忽然将头转过180度看向他。
“……”
“迷途的旅者呀,你有什么要问守夜的猫头鹰的么?”拉穆特没有转过身来,只是拍了拍大衣的下摆,“比如说,为什么树林里的守卫为什么消失了,和猫头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什么的。”
“为什么树林里的守卫为什么消失了?”
“奉神子命,守卫今日放假~”
“……”埃列有些无语,又问道:“那神子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哪儿?”
“哦,神子的下落啊。请随我来。”拉穆特像鲸头鹤一样抬起了“双翅”,笨重地跳进了灌木丛里,向着树林的深处去了。
“……”埃列嫌弃地垂了垂嘴角,用匕首挑开灌木丛的枝叶,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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