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领地的植被比南领地茂盛许多,树林的地面生着齐腰的杂草,几乎没有裸露的泥土。窄叶的杂草被急行的脚步踩进泥土里,埃列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越来越丰茂的枝叶在雾里生长着,像是千万条手臂,向着他们的来处生长着,那些手臂越来越密,结构越来越错杂,去处隐在迷雾里,仅凭双目并看不出他们将去往哪里。落日后一切都是黑的,亮的唯有脚下的路,莹莹发着惨白的幽光,弯弯曲曲向前,好像是个缓行的下坡。回头看,则没有来时的路,天地黑茫一片。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们正向着丛林的深处走。四周静极了,只剩下焦急的脚步声,折断的草木上滚落着露水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这没有道理,如果像是守卫所说的那样,年节事件后,神子受到了东领地高层的严密保护,怎么会在远离人烟的丛林里?
难道…难道眼前的人并不是拉穆特?确实,眼前的人好像太过沉默了。
不过埃列看着拉穆特摇摇晃晃行走的样子,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
这么脱线的人世界上很难有第二个。
神子真的在树林深处?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给他,比如不便于让东领地高层知晓的秘密会谈什么的?这倒是很有可能。想到这里,埃列放松了许多。他将匕首收进怀里,不紧不慢地跟在拉穆特的身后。
白色的树木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形似榕树的棕灰色树木。在冬天,这些树木的叶片凋落,腐烂在泥土中,光裸的枝条和气生根在潮湿的空气里纠缠,随着极轻的风,细微的摇晃着。就算是秘密会面,神子有必要选在这么深的丛林里么?
榕树的枝干在浓雾中渐渐浮现了出来,攀附着小臂粗的枝蔓,纠缠的枝条向外扩散着生长,又如同坠雨般垂到泥土里。目光刺穿雾气与错杂的植物,埃列看到确实有一个穿着黑袍的背影,站立在榕树旁。
不过很快便慢慢地蹲在了树根前。
埃列摸不到头脑,正要发问的时候,拉穆特忽然停了下来,伸手指了指那个影子:“喏,神子就在那。”
白发的神子并不言语,只是蹲坐在树前,口中轻轻念叨着什么,像是正在祈祷。
明显很可疑!埃列不着痕迹地摸出了匕首,藏进了袖口里,接近了那个影子。他细细端详着祈祷的神子,轻轻地拍了拍神子的肩膀:“卡沙?”
神子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从祈祷中回过神来,转过了一张沧桑枯瘦的面庞。他的眼眶瞪得极大,两只眼睛聚在不同的两个焦点上,看见他大张开嘴巴,没有什么肉的两颊被拉得长长的,对着埃列“嗷”得吼叫了一声。
埃列大吃一惊,连忙退了一步,立刻向着“神子”的要害踢去一脚,手腕一甩,匕首割破了袖子,迎着呼呼的风声砍向“神子”的喉咙。
一声枪响在林中响起,惊起了一片熟睡的飞鸟,子弹将匕首偏移了方向,深深地插进了榕树的树干中。埃列被枪响震得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眼前的人并不是神子,而是一个耄耋老翁,只是身穿着神子的黑袍。这位“神子”方才被他一脚踢到了树干上,后脑一撞,翻了白眼,失去了意识。
察觉到自己被戏耍了,埃列扭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拉穆特。拉穆特正把枪口放下,金框的镜片上微光一闪,抖动了一下身体,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气血自胸口“腾”得升起,埃列猛地上前拎住了拉穆特的围巾,怒道:“神子去哪了?”
“这位就是神子啊。”拉穆特努力地忍住笑,但是还是有笑声从喉咙偷跑出来,听起来得意洋洋。
“你……”埃列心头不爽,又奈何没有什么下手揍人的正当理由,只好哼了一声松了手。回到了“神子”的面前,蹲下身试了试鼻息。
还好,人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昏厥过去了。
“其实在你关禁闭的时候,时间的流速悄然加快了,”拉穆特摸着脖子蹲在了身边过来,“神子悄然老去,变成了这幅样子。”
“……”埃列实在无语了,“为什么【疯子】会在这里?”
“上厕所的时候遇到的。他人不错的。”拉穆特整理好了围巾,“怎么?你是会歧视精神病人的那种家伙么?”
“你把我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见这个【疯子】?”
“怎么说话的,这位可是神子。”
拉穆特说的话颠三倒四的。埃列深呼了一口气正要发作,却又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老实说,拉穆特并不是那种油盐不进的家伙,难道,他想暗示自己什么么?
为什么会称呼【疯子】为神子呢?难道拉穆特给这个疯子穿上神子的衣袍并不只是出于戏耍他的目的?
疯子和神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拉穆特在暗示他神子在年节典礼上被攻击的真相?可是拉穆特看着也不像是这么会洞察世界真实的人啊。
他思忖了一下,开口问道:“为什么?”
“他自己说的咯。”拉穆特耸了耸肩膀,“笃信我父,有已六十一岁三月二十八日,苦修我三十二岁二月十八日,获得终神明启示,得渡千万罪业,化身为神子真身,是我神子。”
什么和什么?埃列挠了挠脑袋,他的旧陆话本就一般,只能支撑日常的对话,遇到书面词只能半猜半懵,语序一乱只觉得不知所谓。
“意思是,经过了三十多年的苦修,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他其实才是真正的神子,至于每天和我们相处的那个什么,卡沙伊德,冒牌货啦。”拉穆特摸了摸下巴,“不过神子大人对冒牌货的衣服还是很满意的,穿上后臭美了一天了。”
“拉穆特。”埃列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打断了拉穆特的话,“这个人说话语序凌乱,也没什么逻辑可言,可以判断为是【疯话】。我并不认为仅凭这个就可以将他称为神子。”
“哦,也对。照这么说……”拉穆特贼兮兮地勾住了埃列的脖子,“不然,我也可以说,我,就是查奥斯。”
埃列推开了拉穆特,语气里已经带了不耐烦:“你想表达什么?”
两个人几乎背对着靠在榕树旁,中间横了个昏睡过去的疯子。
“也没有什么啦,”拉穆特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他沉默了半晌才继续说,“小子,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东领地哪里怪怪的?”
“你是指【疯子】的存在么?”
“是,也不是。”拉穆特的语气里忽然出现了一点怀旧的情绪,只不过那情绪稍纵即逝,埃列下意识地将其判为了错觉,“不过,这里的天气这么差,人们的精神确实有些亚健康。”
是在指疯子的成因么?这一点他也很在意。埃列心想着,抬头看着氤氲在林间的雾气。不过比起物理和环境的影响,埃列总觉得,疯子之所以成为【疯子】,应该是由于什么不可控的力量。
比如说,那个讨血的小孩,仅几日之差便从一个清醒孝顺的孩子,变成了一个……
埃列愣了一下。到底从什么时候起,他习惯用唯心的东西解释一切了,真是不知所谓。
“也是,天气的问题倒是好解决,建造一个大大的假太阳就好了。”拉穆特喋喋不休着,“比天气更可怕的,果然是阴森森的氛围吧,做了什么不符合神谕的事就有一个飞天小女警飞来,把你抓去,和其他毛毛球关在一起。”
“这样下去,人人自危,精神疾病就自然找上门来了。就像是,传染病。”拉穆特将指尖比在太阳穴上,戳了戳脑袋,“比如说这位神子大人,最起码有着重度被害妄想、语言功能错乱与人格解体表征,可惜这里没有什么仪器,没有办法确诊,也没有办法开药是了。”
“不过就算有药物也没有什么用,就像那谁谁说的一样:‘精神病是没有癌细胞的癌症’。到最后也只是制服他们,像植物人一样拘束起来。按照这个思路来看,旧陆真的是站在精神疾病治疗的前沿呢——我说的。”
拉穆特自说自话的时候一直带着笑意,说着说着意味便深了起来:“即使是慈悲的神子大人,对疯子也意外地严苛呢。那叫什么…铁似的手腕,像是女人身上的大蜈蚣一样威武就对了。”
“你是医生?”埃列忽然想到拉穆特利落的包扎姿势,他是不是说过自己是医生来着?还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如此解读了?看来还是问一问比较好。
拉穆特愣了一下,又笑着开口说道:“不才在下,世代行医。”
这确实是容易被忽视的一点,这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从医学世家出来的,看起来果然是是会随意开药让患者回家躺着靠免疫力自愈的那种庸医吧。
“你是治什么的?内科还是外科?”
“……”拉穆特又明显地沉默了一下,“精神内科。”
埃列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挥掉脑海里坐在桌子另一端问诊的大青蛙形象。
“不过几年前就不干临床了,哈哈。”还是拉穆特打破了尴尬,埃列听到树干背后窸窸窣窣的一阵响,不知道那家伙在干什么。
“那你去做什么了?”虽然与话题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埃列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问题有些不礼貌。
他尴尬地咳了两声,示意拉穆特可以跳过这个话题。他偏过头,悄悄地看向拉穆特的方向,却发现拉穆特的望向远方的眼神冷冰冰的。埃列吓了一跳,又赶紧往拉穆特身边凑了凑,拉穆特却将双手抬起枕在了脑后,挡住了他的视线,继续自言自语了起来:
“不过这种病例也是少见,他们的世界很有意思,之前他们沉迷过一种苦修的日子,大概就是茶不思饭不想吧,只是追求着与神明合为一体——就像蜈蚣与神女一样。然后忽然有一天,出现了一种幻听,大概就是神告诉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神子什么的。
“临床上的幻听大概分为言语性幻听,和非言语性幻听。根据神子大人所说,他听到的是真真切切的命令,首先当然考虑有精神障碍背景的言语性幻听上。这类患者言行通常前后不一,思维、情绪与意志离散,也就是,说话匪夷所思~
“一般抑郁状态下的幻听都是批评性质的,有贬低色彩。但是神子大人接收到的幻听似乎对他来说是积极的。积极性质的幻听优先考虑心因性幻听。虽然以前并没有见过认为神明在和自己说话的人……但是有过认为太阳在和自己说话相关的案例。这个大类可就麻烦了,因为患者的话真伪不明,医生在鉴别的时候总会有分歧。我离开的时候,那群医生还在一年二三十篇论文的论战呢……还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好像…这个诊断判给卡沙也没有什么错。埃列在心中吐槽了一下,追问道:“所以你认为这些东领地的民众变成疯子的原因是精神疾病?而且认为自己是神子?这一点是共性的么?”
“神子?”回答他的却是另一个尖锐的声音,身旁的“神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了身来,僵硬地转过脑袋,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张望着。
“神子!神子!神子!是我神子!是我神子!”那个家伙直立起僵硬的身体,像是没上足油的机器人手舞足蹈,又抖动着身体,像抖动着一块布料。
“啊!!!!!”“神子”好像看到了埃列,惊恐地一蹦三尺高,“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恶魔!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有银色的牙齿!恶魔的孩子!!”
埃列本觉得这家伙聒噪不堪,捂紧了耳朵。听到最后他不耐地拔出了匕首。“神子”一看到匕首出鞘便吓瘫在了地上,连忙爬起身来,连滚带爬地跑到了丛林的深处。
听着嚎叫声渐行渐远,拉穆特也站起了身来,拂了拂衣袖道:“好了,答疑时间结束了,回去吧。”
“等一下,”埃列却忽然站起身来,按住了拉穆特的双肩,双手使力将他按回了树根部,蹲下了身来,盯着他的眼睛道,“我还有问题。”
拉穆特愣了一下,很快便又摆出了假笑,伸手拨开了埃列的手,佯作放松地靠在树上,阴阳怪气道:“好吧好吧,谢礼卡小同学,还有什么问题呀?”
倒换做埃列尴尬了,他松开手,移开了目光。
“关于【疯子】,我并不认为【疯子】的成因是纯粹的精神或器质性病变。”
“哦?为什么。”拉穆特笑了笑说,“同学,你听起来比我可专业多了。”
埃列咬了咬牙,继续说道,“首先,我在神子遇刺几日前见过那个刺杀神子的男孩,他并未展现出任何疯癫的状态,据他所说,是他的父母患了疯病,而且……”
“这很正常,父母有相关疾病史,优先考虑遗传。也许是当时并未发病也未可知。”
“而且,”埃列忽然一本正经地说了下去,“在进入东领地的那个峡谷里,我们也出现了幻视和幻听。我并没有任何精神疾病史。因此,我认为应该优先考虑东领地是否拥有某种可导致幻的物品或是仪式。”
“进入东领地的时候?”拉穆特沉吟了半晌,微微抬了抬下巴,镜片的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睛,“啊,是看到那个雕像的时候吧,确实啊。”
“你没有看到幻觉。”
拉穆特愣了一下,镇定道:“怎么会?”
“描述一下。”
“幻觉嘛,很简单啦,那个雕像忽然动了起来,少女换了条红裙子,蜈蚣也活了过来,变成风筝在天上飞来飞去——我看到的大概是这样,嗯。那个少女其实蛮漂亮的,还从台子上跳下来邀请我跳舞——可惜当时没有这个心情啦。”拉穆特越说越不着边际,“你也看到的是这个吗?”
“……”埃列有些无语,“完全没有关系。”
“哎,幻觉这东西,看到不一样的也很正常啦。”拉穆特像是哲学家一样低沉了语气,“毕竟,世界上没有同一片树叶。”
“那当时你在干什么?”埃列没有被他的胡言乱语干扰,继续追问道。
“在考虑要不要和美女跳舞啊。”拉穆特说的理直气壮,像是咬死了幻觉的独特性,并不接受埃列的质疑,“怎么?你也想和我跳舞么?”
“我看到幻觉的时候,有一个黑色的纸片跳进了我的眼睛里,遮住了视野,那个雕像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张黑色的剪纸。在我清醒过来之后,我看到卡沙的眼睛里也有黑色的纸片。”埃列说,“我们当时都站在了原地,而你却离开了。当时,你在干什么?”
拉穆特沉默了,像是在思考着该怎么解释——好像也不是,埃列时常不知道这家伙的大脑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你不说其实也没关系。”埃列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过于强硬了,低下了脑袋,与拉穆特的视线错开,“只是确认你当时没有出现幻觉而已。”
“好吧,就算是没有,又能证明什么呢?”拉穆特不以为意。
“证明,那个幻觉只针对‘信者’而非‘非信者’。如果出现幻觉的只有信者,听到幻听的也是信者。我在想,如果【疯子】与幻视幻听有关,是否能够证明【疯子】与【神】有着更紧密的关系,而并非一种精神疾病呢?”说到这里,埃列又小声的补充了一句,“我们三人之中,只有你是非信者。”
“好哦,你说的倒是挺有意思的。”拉穆特翘起了一边的眉毛,抱在胸前的手臂展露出了他的不信任,但是口中却说着相反的话,“也算有道理。”
“……”埃列一时间也没有什么继续说下去的兴趣,他松开按住拉穆特双肩的手,扯了扯帽檐。
“所以,疯子的成因和我但还是在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很明显!没有什么关系。”拉穆特的脚跟靠在了榕树上,有节奏地敲打着,“所以我不说也没有任何关系。”
“……确实没有什么关系。”埃列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逼问好像偏了题,方才的血气涌上脸,让他红了脖子。
确实是他缺少了距离感,一不小心越了界。
是要单刀直入地继续讲疯子的事,还是继续追问下去没什么用的内容呢?继续讲疯子的事也没什么用吧,也许拉穆特是对的,这个时候各回各家就好了。
可是…
两股思想在埃列的脑内唇枪舌战,埃列被扰得烦了。他大力地甩了甩脑袋,握住了拉穆特的手腕。拉穆特浑身僵硬地看向埃列。
“你当时看到的东西应当很重要。”埃列抬起了头,银色的瞳孔里映出一个看不清眼睛的身影。他的语气少有的带着不自信,不过很快便重新鼓足了勇气,“我……我想要知道。”
拉穆特愣了一下,随后便是稍久的沉默。镜片后的眼睛落在埃列的身上,像是在打量着他。目光让埃列的身上有些不自在。说完了那句话之后,拉穆特的视线投向他的一瞬间,他就发现自己说那种话是犯傻,更是犯浑。唉,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好吧。”拉穆特忽然耸了耸肩膀,笑了笑,重新放松了下来,坐回了地面上。
埃列舒了口气,松了手,坐在拉穆特的旁边,等待着他的发言。
“其实我当时也没干什么。”拉穆特用手指比划出双腿,空气里走了走,“当时你和神子大人忽然卡在了原地,挺有意思的,我见叫你们也不醒,就绕过了你们,继续往前走了一段。”
“我就看到了那个雕像啦,虽然谈不上多精致的雕像,但是一不小心看得有点久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你和神子大人也就醒过来了,就这样。”拉穆特说完,点了点脑袋。
“可是我看到你定在了原地。”
“好吧,好吧。”拉穆特认输地抬了抬双手,“那个雕像让我想起一个熟人,长得有点像,一不小心就多悼念了一会。”
“熟人?”
“确切地来讲,是个朋友的女性朋友的故事啦,我都已经有点忘掉了,想来应该也不怎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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