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得了家人的云逸风，跟吃了大还丹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见天光尚早，他先抱着雪球赶了七八里路，去平时采药的山谷，搜罗了一堆花果，给小兔子当储备粮。
又跑了十多里地，去到一处只有他知道的小热泉，连人带兔地好生刷洗了一番，愣是把小兔子的银灰本色给洗了出来。
只是等他们两个洗完了要回村的时候，今日份运动量暴增的老牛，终于彻底趴窝，赖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不管云逸风怎么哄，老牛就是死死地趴在草丛里，慢悠悠地反刍，一动都不肯动。
这可把云逸风给急了个仰倒，就在他团团乱转，不知所措的时候，雪球从他的怀里跳了下来，跑到老牛旁边，轻轻“叽”了“叽”。
只见方才无论如何都不愿动弹的老牛，居然“哞”地长鸣了一声，然后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迈开步子，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云逸风见状满眼都是问号：“雪球，你跟它说什么了？它怎么突然就愿意走了？”
雪球跳上云逸风伸出来的手，又钻进他怀里扒了个舒服的窝：
“我跟它说，如果它现在就往回走，等到了村头，我分它两颗蜜兜果吃。”
“赤焰奔雷牛也能吃蜜兜果吗？”云逸风的脑袋上冒出了无数个问号，“牛的主家跟我说过，除了紫云苜蓿草，别的它什么都不能吃啊……”
雪球闻言从他怀中探出头：“瞎说，才不是不能吃呢！只不过雷爷爷年纪大了，它主人怕它甜的吃多了坏牙口，才不给它吃的。”
恰逢此时，老牛回头看了一眼云逸风，又长长地“哞”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小兔子的传音，又似乎是在催着云逸风快走。
孤影短途路漫漫，相携万里不知遥。
云逸风往常是不信这句话的，但今天有小兔子一路叽叽喳喳地跟他作伴，从前的漫漫回家路，居然真的转瞬即尽。
待给老牛喂了蜜兜果并送回主家后，云逸风便抱着雪球，迎着夕阳的余晖，开开心心地向家中赶去。
谁料还没走出多远，一群闲汉突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帮闲汉嘻嘻哈哈，左推右搡地把云逸风围在了中间，虽没动手打人，嘴里却不干不净：
“哟，看看这是谁呀，这不是吃百家饭的云乞儿吗？”
“云乞儿，你明儿就要滚犊子了吧？那惠济金，从此可领不到了呢。”
“诶诶诶，你们别太过分，毕竟人家明天才开始要饭呢，今儿可还有一天呢。”
“没了惠济金，看谁还给你饭吃，你可赶紧求神拜佛，让自己资质好点儿吧。”
“你说笑话呢？谁家会把资质好的孩子给扔了？他啊，就是个废物！”
听着闲汉们尖刻的嘲讽，云逸风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抿着嘴唇，牢牢护住怀中的雪球，仗着身形灵活，左穿右插，没过多久，就把一众闲汉和闲言碎语，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雪球看着明显已经很难过，却强忍着不肯落泪的云逸风，伸出两只小前爪，轻轻搭在他胸口上，又笨拙地拍了拍：“你很棒，不要理他们，他们都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积口德，他们才是真正的废物。”
云逸风闻言，扯了扯嘴角，扯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对不起啊雪球，刚一回来，就让你听到这些难听的话。”
“嗯……你为什么要道歉呢？”雪球歪了歪毛茸茸的小脑袋，“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你。只是他们一群成年兽，这么针对你一个幼崽，真的很猢狲。”
云逸风被雪球逗得“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只觉得兔兔还真是不一般，就连骂别人“不是人”，都骂得如此生动有趣。
“他们这么针对我，倒也不是毫无来由。”
云逸风揉了揉雪球的脑袋，仔仔细细地解释了起来。
原来说起这其中的缘故，还要追溯到龙华宗对鳏寡孤独的济养扶助政策上。
根据龙华宗的律法，六岁以下的孤儿，每年可分得十两银子的惠济金，别看十两银子不多，但即便是覆盖一个上郡孩童的基本衣食住行，也绰绰有余。
若是在镇上、村中这等膳宿花销本就有限的地方，哪怕是大手大脚地养孩子，一年下来，开销个三五两，也尽够了。
换句话说，不论是谁家揽到了抚养孤儿的活计，只要领到了惠济银子，一年下来，最差也能剩下五两银子的好处，这些钱对哪个村户来说，都是笔不小的进益。
雪球听到这里，多少有些懵：“为什么省下的五两银子，不还给被救济的孩子？钱不是给孩子的吗？”
“那样的话，还有谁会愿意照顾孤儿呢？”云逸风轻飘飘地答道，“其实用部分惠济金贴补愿意照顾孤儿的人家，本就是宗门默许的规则。”
雪球闻言，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急得它直啃爪。
云逸风见状，连忙把它的小爪子救了出来，又反手从背篓里掏了个蜜兜果，塞给它抱着啃，然后才继续讲了下去。
虽然说六岁以下的孤儿可领惠济银子，但实际上三岁前的孩童压根不知人事，这银子最后被谁捞到了手里都难说。
于是在经历过惠济堂、单户领养等种种失败的尝试后，龙华宗终于找出了一个相对来讲，更能保证孤儿权益的办法——三岁前采用地方长官问责制，三岁后采用百家轮选制。
一串串闻所未闻的名词，听得雪球两眼画圈圈，直呼两脚兽的族群为何如此之复杂。
至于前面什么地方感到不对劲？抱歉，兔脑子小，兔忘了。
云逸风其实没觉得这规则有多复杂，但见雪球实在不明白，便又用通俗易懂的方式，从头给它解释了一遍。
原来所谓的地方长官问责制，其实就是惠济堂的升级改良版，只不过进来的孩子不再一路养到成年，而是只养到三岁。
在惠济堂抚养期间，地方长官需每日亲自过问孩童衣食住行，并由执法队不定期进行跨区双盲抽查。若抽查时遇孩童死亡、生病、体弱，则地方长官当年考绩均为下下等，且三年不得升迁。
是以在如今的惠济堂里，孩子们的日子虽说不上有多好，却也不算难过。
至于三岁后的百家轮选制，最初是给离开惠济堂的孩童发放户籍，让他们自行顶门立户，每年给银子，让幼童自理。
但由于三岁幼童实际上根本不可能自理，宗门便又让地方长官为每个幼童圈定百户人家，每日由一户人家供应饭食，共分惠济。待幼童在每户人家都吃过三日后，便由幼童自行选出三家，作为衣食父母，对，字面意义上的衣、食父母。
说到这里，云逸风冷冷地笑了一声：
“那群闲汉之所以日日对着我冷嘲热讽，不过就是因为在百家轮选后，我没选他们罢了。”
雪球此时正嗦了满嘴的果汁，听到这里，好悬没被呛得直接喷出去：
“一百个里面选三个，选不上不是很正常吗？因为这个就要说你坏话？那幸好没选他们。我看他们这辈子，也就是那三两三钱银子的命了。”
云逸风闻言不由得失笑：“亏你算的明白，他们可不就是眼馋那点儿节余的银子么。”
一句玩笑，把原本沉重的话题轻轻揭过，云逸风并没告诉雪球，宗门这个做法，虽然把选择权交到了幼童自己手中，却也让幼童过早承担了周遭的无尽恶意，每年因不堪流言蜚语而自我了断的幼童，其实并不在少数。
“那六岁之后，没了惠济金，要怎么办？”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雪球已经被云逸风抱进了自己家，小小的土坯房子并不华丽，但锅灶床案样样不缺，主打一个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
“六岁之后就都去学堂了，资质顶尖的，能拿到廪膳生资格，自然吃穿不愁。”
“资质差些的，若肯努力，学堂也会发放助学米粮。”
“若本身天赋不佳，为人又怠惰惫懒，那宗门自是不再供养闲人，由得他自生自灭便罢。”
云逸风一边说着，一边从床尾的柜子里，翻出几片用来打补丁的软布，三两下盘成个小窝放在床头，又抬手把雪球抱了进去。
“你试试好不好睡？不好睡的话……”
话没说完，屋外响起了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云伢子，是我，你武婶子，我看你屋子里灯亮了，可是回来了？”
云逸风闻言，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一下，低头对雪球道：“我去给武婶子开个门，她八成是来给我送晚饭的，她手艺可好了，待会儿你也尝尝，看能不能吃。”
武婶子在雪球期待的眼神中打开了食盒，其实食盒里的饭菜都很简单，不过是一碗糙米饭，一碗小炒肉，一碗山野菜而已。
不过，许是知道明日云逸风就要开蒙，今日的食盒里，比起往常，还多了道炒鸡蛋。
武婶子原本还在说让云逸风尽量多吃点，给明日攒足力气，却见他一转头就抱了只幼兔上桌，戳上一筷子鸡蛋就要往兔子嘴里塞，唬得武婶子赶紧拦了他的筷子，点着他的额头就数落道：
“你这孩子，怎么上来就乱喂？这么小的兔子，怕不还是个奶兔子呢，哪里吃得了用油炒的东西？你也真不怕给喂坏了！你们俩等着，我回家去挤些羊奶来。”
说完，武婶子就急火火地冲了出去。
“诶……婶子……等……”
云逸风一个没反应过来，武婶子就已经没了踪影。
“真的不能吃吗？”云逸风很是疑惑地看了看雪球，又看了看筷子上挑着的鸡蛋，“不是能咬动的，都可以吃吗？”
雪球闻言狠狠点了点头：没错，能咬动的都能吃，传承记忆就是这么说的。
于是它“啊呜”一口，咬掉了还悬在筷子尖上的那块炒鸡蛋。
“诶……”
云逸风刚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就见雪球“噗”地一下，又把鸡蛋吐了出来。
紧接着，雪球来不及给云逸风传音，直接三跳并作两跳，冲到云逸风方才为了佐餐，刚从缸中舀出的一碗凉水前，“噗噜噜”地就把自己的脸给埋了进去。
云逸风见状有点儿慌，赶忙伸手把雪球从水里拔了出来，生怕它呛到自己，却见被拔出来的雪球，正顶着一脸滴滴答答的湿毛，吐着粉中带红的小舌头，“斯哈斯哈”地直喘粗气。
见云逸风颇有些担心地看着它，小兔子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它两条后腿用力一蹬，直接跳进云逸风胸口的衣服窝里，使劲蹭了蹭脸上的水，然后把头往云逸风的胸口一埋，小小声地传音道：“好烫……”
云逸风听到后，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在背篓里扒拉出几根积雪草，掐了顶尖的嫩叶，让雪球含在嘴里，慢慢去嚼。
等专门拨出的饭菜都凉下来了，雪球的舌头也终于不疼了，云逸风这才把它从怀里抱出来，每样都给它喂了点。
对雪球来说，两脚兽的饭菜，有的可以归类为能吃，有的则只能归类为不能吃，反正没一个好吃的。
在能吃的里面，炒鸡蛋的味道算是可以下咽，糙米饭属于是没有味道。
而山野菜和小炒肉，则被划分到了不能吃的行列，至于为什么不能吃，原因倒也很简单——兔兔咬不动。
全都试过一遍后，小兔子掐着腰，指指点点地总结道：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有蜜兜果好吃。
过了一会儿，雪球见云逸风洗刷了碗筷，装进食盒，抬脚就要给武婶子送去，它纳闷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那位武婶子，不是说要拿羊奶过来？在家等她不就好了？”
云逸风笑着摇了摇头：“武婶子未必还能过来了，她男人虽然看在银子的份上，平日里不怎么吱声，但实际却不是个容易相与的。”
雪球多少能明白点儿云逸风话里的意思，这跟玄霜映月一族的习俗还挺像——大多数母兔都喜欢养小兔子，不管是不是自家的都喜欢；但一部分公兔就超级护食，有时候为了不让母兔养，还会抢走母兔的口粮。
于是它四爪蹬桌，轻轻跳进了云逸风的怀里：“那我们走吧，别让武婶子为难。”
云逸风点点头，伸手提起食盒，刚要推门，就听见洪如牛吼，锐似鹰鸣的警报声，以三长两短的节奏，在村子上空骤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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