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中有很多公主,但只有梁同姝最受宠爱。因为她的母亲是丹阳城里最美的女人,有着比肩王妃的恩宠殊荣,所以她也承了这份关怀。那时的她只穿用羽线织绣的云锦,发间总戴着灼灼生辉的玉石。作为宠妃的母亲的宫殿里每一寸都染着沉水香的清冽,每个夜晚的她都枕着鲛纱的柔软入梦。
寸寸矜贵,处处琳琅,她曾是宫中最耀眼的掌上明珠。
母亲教她读书识字,教她琴棋书画,要矜贵,要大方,要懂得持家,也要知道争抢。只有这样,才能嫁给好郎君,守住好郎君,过上和她一样幸福恩爱的人生。母亲还总说,女子当如玉,宁碎不瓦——所以当她被和其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一起被送上前往敌国的马车时,她在袖间藏了一块碎金。
只是她吞了几次,实在没有勇气咽下去,最后只能狼狈地蜷在车厢里大哭。
也许是造化弄人,梁同姝最后下定决心,要在被欺辱之前作为一个公主体面的死去,可几经波折辗转,过过一段时间阶下囚的凄苦日子,甚至被送到将军的床榻上,但依然守住了作为女人最重要的贞洁,甚至过上了不必担惊受怕的安宁生活。
至于那些一同送来的,却没能有自己这番境遇的女子,她却是不屑的,真正的高洁,就应当如寒梅立雪,零落成泥碾作尘也不改其香,若她是她们,早就一头撞死了。清真自持是女子最珍贵的品德,只有如此,才会连敌寇都怜悯敬重她,对她不敢染指分毫。
可是,可是……
从连名字也没能被记住开始,她就隐约觉察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坚信似乎只是错觉。她从没有想过,离宫一年,时移事易,她第一个听说到的旧人竟然是当时宫中出身最微贱却总行事轻狂的另一个公主:梁鸢。
她记得她生得很漂亮,尖尖的下巴,妩媚的眼睛,颦笑间都有股浑然天成的娇俏。这样的女子,落在男人的手里,会发生些什么也理所当然。所以当她看到她颈间斑驳的红痕时并不意外,只是还没能来得及鄙夷,她就先看到她眼里的光——就像在荒原灼灼燃烧的野火,那样明亮,那样炽烈。
她与从前几乎没有区别,明明一样是关在笼子里的雀儿,却不羞愧,也不哀痛。因为不再是宫中了,她愈发跋扈,不仅对自己直呼其名,也明摆着不把她放在眼里。是了,在宫中她是最末流的无名王姬,从没有享受过王权富贵带来的优渥美好,对其他宗族贵女来说的灭顶之灾,于她也许是种解脱。
一种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妒恨的情绪充盈了她的心,她挑剔她,指责她,用尽能想到的罪名放到她的身上,固执地想让她体会自己曾经经过的痛苦挣扎。可她以为的十恶不赦的罪名都没能伤害她分毫,最后让她赢下来的恶言恶语,其实是自己也不能理解的东西。
一个女子,为什么要为天下江山而哭?
梁同姝确实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她唯一知道的是,风水轮流转,梁鸢现在是最得宠爱的人,虽然一时嘴快占了便宜,只怕要为招来无尽的恶果。她回到院子,当即翻出一条绣着花鸟缠枝的绫缎,左右将军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懂得珍视矜贵的人,自己这也只有这样,倒不如先死了干净。
可是真正把白绫挂到横梁上,她却再次发起抖来,连挽起绳结的力气都没有。
风穿堂而过,飘荡的白棱发出窸窣,像是当年十二幅裙摆曳过金砖的声响。
“姝姐姐。”冷不丁的,身后竟传来了梁鸢的声音,“害怕的话,我送你一程罢。”
梁同姝脸上尚且有泪,回头看着苍白的少女像只野兽一样朝着自己扑来,吓得连滚带爬的尖叫起来。她跌跌撞撞爬起来,又再次被撞到,梁鸢并不重,但全部的重量压在身上,实在也动弹不得。她看见她苍白的脸和猩红的眼,心中的恐惧被无限拉大,求胜的本能让她拼命挣扎,不断推开要放到自己脖颈的那双手。
梁鸢到底大病初愈,只靠着先声夺人占了一点儿优势,很快就爆发求生欲的梁同姝死死攥住了双手。她不说话,用没有温度的眼盯着她,一味的发狠。梁同姝毛骨悚然,惊叫声愈发凄厉,大喊着疯子,眼泪更是滚滚而落:“即便你杀了我,难道将军就不会再有其他的女人吗?不论如何……我是你姐姐!”
梁鸢愣了下,连带着动作都停下来了:“你觉得我是为了霍星流来杀你的?”
梁同姝想要趁机起来,结果被压得死死的,推也推不动,只好喘着粗气道:“不论你为了什么,总归是要仰仗他的,不是么?你能……能在这里,不也是因为他么?你自然要把握她,所以…所以你忌惮我。这样的心思把戏,我早知道,早见多了!”
少女闻言微微仰起了脸,终于,她在惊魂不定中注意到她颈间竟有一道寸许的骇然伤痕。她注意她的视线,才慢慢开口了:“我的命是我自己挣回来的。”
她大概是又攒了些力气,又开始和她双手较劲,“这世上的人先三六九等,再分高低贵贱,最后才分男人女人。可你只害怕男人,你能想出来的因果都离不开男人,即便你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总觉得别人微末卑贱,其实,你才是最自甘轻贱的。”
“若非如…如、如此……你又是为……什么……”
“我是你的姐姐,我是你的姐姐!”
也不知道这个瘦小的少女哪来哪样大的力气,一番角力下来,梁同姝再也控制不住她的胳膊,脖子被一双冰凉湿润的手狠狠卡住。
“对不起…对不起……”
“那日我并不知道你真是去为你母亲找疾医,并不是有意为难你……”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再、再也……不……”
随着力道的加深,喉骨似乎在不堪重负下发出恐怖的咔响,梁同姝的眼前开始发黑,视线前仿佛卷来一层黑纱,耳朵也开始嗡鸣,就连求饶也愈发微弱,用力地身手,最后也只是徒劳地在对方的胳膊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她流出眼泪,支吾着发出破碎的哭泣。
忽然,脖子上的力气一松,她猛地喘了一大口气,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算了。”梁鸢不知是不是真被血亲的眼泪触动了,“是我太高估你了。”
她这样说,却没有离开,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了,“梁同俦的事,我是编来气你的。你不要当真,也……不要乱说。”
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一遭回来,口涎顺着嘴角淌了一脖子,哪里还有什么骄矜清高,梁同姝只一味筛糠一样点头,又狼狈得咳嗽了几声,终于沙哑着开口:“不会的。不会的……如今家国不再,这样的事也没有人愿意去听,你不必担心。”
梁鸢犹豫片刻,终于是起身了:“那就好。”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天还没有放晴。台阶前噙着一汪汪宿雨,青石凹处漾着碎银般的水光。檐角滴滴答答,仿佛不成曲调的弦音。忽得有雀儿掠过积水,翅尖划开了天光云影,终于有一线暖光倾泻出来。阴影处游丝般的雨气,斜斜纠缠着随风飘散。
梁鸢拿起倒在地上的油纸伞,穿过空空如也的庭院,廊下的积水映出青灰天色,轻盈的步伐踩了上去,有细碎的水花被溅起,荡开的涟漪落在裙裾上,开出斑斑点点的花。刚刚穿过月门,就看见游廊下倚着个人。
她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停下了:“你来做什么?”
霍星流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一挑眉道:“帮你收尸。”
本来还想辩解两句,转念一想,既来都来了,自然是侍女通风报信,也就含糊应了声,然后摇头:“我没杀她。”
“不怕她把你弒弟的事情说出去了?”
梁鸢很确定刚刚她嘱咐梁同姝的时候声音不大,即便在屋外也听不见,那么他能这样问,只能证明一开始的那段争吵也被耳目一字不差的告诉他了。她不由得一阵背后发冷,暗自庆幸没有失言太多。
她调整了下呼吸,因为刚刚用过力,手指有些不受控制的发抖:“算了。”这是实话,“她不懂,她只是蠢得可恨又可怜。”
霍星流接过她手里的伞,和她并肩走:“你还是太心软。”他说,“优柔寡断是行事大忌,有时候就算觉得错了,也要一错到底。要么就不要来,要来就做到底,你就这样放过她,她也不会感谢你。”
梁鸢不爱听他讲道理,撇撇嘴搪塞道:“她是你的人,我哪里敢。”
“诶,我可不是什么好色之徒!当时我留她,是以为她在禁庭里长大,能知道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虽然她让我很失望,但为了邀买人心,总归要好好待她的。”
“你不好色?你不好色???你?”梁鸢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话,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满脸都写着对他厚颜无耻的谴责,“天底下还有比你更荒淫的人吗?”
霍星流倒噎一口气:“你…你简直不识好歹!”
“我怎么不识,你就是歹人。”
“算了,念你见识短浅,只当你是无心之失。”他很快就替她找好了理由,愤愤然道,“等你以后再识过别的男人,就知道我有多么难能可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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