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方过,南方天气湿漉漉的,自打萧雨一行入了荆州地界起,这雨就没停过,耽误路程不说,就连人也被这连绵雨水下得烦躁了几分。
去岁湖广大旱,稻田十不存一,饿殍遍野,朝廷拨了赈灾粮款,免了三年赋税,地方州府也都上报灾民已经妥善安置,百姓们高呼皇恩浩荡,却不想秋冬时节叛乱四起,甚至妨碍了西南用兵。
萧雨此次来湖广查案,一同来的除了贺渊之外,还有刑部司簿沈仪、御前侍卫钟昕以及随从多品、多米、多闻三人,一行共七人,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算少。
“从我们出京城起身后便有尾巴,进了湖广地界后,至少有三路人马盯着我们。”钟昕一边说着,一边伺候萧雨洗漱。几人到了荆州后,也着手调查了一些事情,但荆州本地大小官员三天两头不是请他们宴饮就是邀他们踏青,今天又有酒席,这会儿才从席上回到馆驿休息。
萧雨把手浸在温水中,闭目养神,并未答话,一边的贺渊微微蹙眉:“若是一直被他们掌握我们的行踪,只怕我们在湖广是查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萧雨用温水帕子擦了脸,进到屏风后,一边更衣一边道:“之前父皇处置了几个人,既然有了背锅的,他们自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重要的人证物证肯定已经被他们藏了起来,咱们就算能躲开他们的眼线,却也没有方向。”
贺渊对查这样的案子实在没什么经验,听到萧雨这样说,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干坐着不是?”
萧雨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看着始终一言不发的沈仪:“容卿可有办法?”
沈仪闻言对着萧雨一拱手:“下官愚昧,一切凭殿下做主,下官听命行事便是。”
这个沈容卿,还是这样的臭脾气。萧雨见到沈仪这副模样,便想起前世他在朝上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模样,沈仪言辞犀利,好几次让贵为九五之尊的萧雨下不来台,只能气得罢朝。因此萧雨如今听见这话也只是心中无奈,面上却不显,只是看着沈仪道:“记得去岁你与赵都尉成婚时,贺世子特地进宫向我讨了字画作为你们新婚贺礼,这才能进你家门喝口喜酒。我原以为沈司簿虽然为人清高了些,但总归是恪尽职守的,怎么现在倒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
贺渊闻言便要求情——现任湖广折冲都尉赵焕,自小在定国公府长大,贺渊视其如长兄,沈仪便是他夫郎,贺渊该称一声“嫂子”的。
“殿下,沈司簿他只是——”贺渊正要为沈仪遮掩,却不想沈仪却自己开了口。
“下官只是,看不惯殿下行事罢了。”沈仪不管贺渊未说完的求情之语,直截了当地看向萧雨:“殿下自入荆州以来,除了装模作样地查了两天案子,便是在宴饮作乐,殿下既然如此做派,下官又何必还兢兢业业自讨没趣呢?”沈仪最初看见萧雨的字时,只觉那字飘逸而不失刚劲,所谓字如其人,他那时看着字便觉得萧雨应该是位柔中带刚、性情正直的人,就算有些贵族习气,但也不该如其他纨绔一般整日饮酒作乐,但是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实在是……
纨绔起来与贺渊都不相上下。
贺渊知道沈仪这张嘴素日是不饶人的,也听闻他的上司都被顶撞过好几次,却没想到出京公干,沈仪当着萧雨的面也这样口无遮拦,这回真是连稀泥都没得和了,一时间只得在心中叫苦——若是萧雨要罚沈仪,自己可怎么跟赵焕交代?被赵大哥知道还不扒了自己一层皮?
好在萧雨听见沈仪这冒犯的话语也不曾恼,只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添了杯热茶:“那依容卿所见,我们现下该如何?接着看那些卷宗吗?”
那些卷宗既然能被萧雨他们轻易得到,那么他们就很难从卷宗里轻易找到错漏——这个道理沈仪也知道,但他还是冷着一张脸回应道:“那也比整日宴饮作乐强。”
“容卿好大的火气,父皇这是指了个炮仗来帮我办差。”萧雨说着倒了杯茶推到沈仪面前:“巴陵郡守今日一早送到的君山银针,是今年的新茶,喝了消消火。”
沈仪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香茗,只冷笑一声:“百姓民不聊生、食不果腹,这样名贵的茶,下官可没那个福气,还是殿下留着自己喝吧。”
萧雨看着那杯茶没再做声,贺渊见气氛愈发不对,连忙道:“我喝我喝,正好我渴了——”贺渊的手还未碰到茶杯,就被萧雨一眼瞪了回去,一时间也不敢去拿了。
私下情事是一回事,如今是在谈论公事,萧雨是这一案的主审,贺渊就算能在床上把萧雨如何如何,但在处理公务时,也还是要分个主次,听萧雨的。
“沈司簿这表情,就差在脸上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萧雨语气带了几分讽刺,他此刻也多少动了些气——知道沈仪脾性,但也不是就能全然忍了。
况且萧雨如今刚刚领了差事,若是连父皇下旨协助查案的沈仪都与他不是一条心,就凭湖广本地官员这样错综复杂的利益链条,这件案子只怕是半点都差不下去了。
贺渊如今自己掌兵,也明白萧雨此刻所想,因此听到萧雨话中动了气后,也不敢再和稀泥了——总不能他也帮着沈仪去气萧雨吧?因此贺渊只是默默退至一旁,同钟昕站在一起不再说话。
沈仪此刻也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心中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喝了那杯茶——此刻温度正好,入口茶香四溢,的确是上好的茶。
但就是因为这茶极好,沈仪心中才更愤懑:“去岁大旱,稻田无水可用,这茶树倒是长得好,竟能产出这样香的茶来。”
萧雨知道沈仪话中有话——上好的君山银针乃是贡品,向来是皇家专门着人看护,便是千里泽国饿殍遍野,也不会缺了那岛上的水。
“去岁灾民暴乱,虽然业已平息,但前任湖广都尉平乱不力被摘了官帽,如今在大狱里蹲着,若再有事端,容卿以为,是谁之过?”萧雨正色看着沈仪,沈仪先是一愣,想清其中利害后脸色一白。
还能是谁——自然是他相公,如今的湖广都尉赵焕。
“你我都知道这案子不似表面上那样简单,但赵都尉调来湖广平乱,至今也快小半年了,折子送进了宫里,父皇若是相信湖广一切太平,又怎么会让我来湖广呢?”
沈仪听见这话心中一时慌乱,下意识便道:“亦明……亦明他不会有二心的。”
“容卿稍安,父皇不是对赵都尉起疑,否则以父皇雷霆手段,早就夺了他的兵权,哪里还会让他执掌一省军务?”萧雨解释道,又给沈仪添了茶,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虽久居宫中,但赵都尉为人如何还是听说了的,况且若他品行堪忧,父皇又怎会在那个时节调他来湖广呢?”
当时西南战事正紧,湖广与西南挨着,若是调了不堪用的人,那只会让动乱更大,调赵焕至湖广,一来是因为他是定国公一脉,与贺渊情同手足,绝不会在此时与贺渊使绊子,二来则是因为,赵焕本身,就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将领——所以当他那道写着“湖广一切安好”的折子送进宫里的时候,陛下才会觉得十分可疑。
听见萧雨这么说,沈仪心思稍定,随后便开始思考起整件事情来——如萧雨所说,他应当一早便知道湖广水深,那么萧雨这几日的所作所为……
原来是为了示敌以弱。
明白萧雨的用意,沈仪脸色一时尴尬起来,只得对着萧雨行礼:“下官方才出言冒犯,还请殿下治罪。”
你以后出言冒犯的地方多了,要真是全都治罪,怕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萧雨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还是道:“我向来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可是眼下正事要紧,若是湖广案子了结得漂亮,这事便罢了,若是结得不好,只怕你我的罪都不止这些了。”
沈仪明白萧雨话中的意思,只拱手行礼,随后几人便接着讨论接下来该如何做。
若单论湖广的案子本身,萧雨其实早已知道答案——从上到下一级一级克扣钱粮,等救灾粮到灾民手中时已经打了大折,加上还要留下春播的种子,能用作口粮的压根所剩无几,这才激起民变。有前世的经验,萧雨原本只要带着人去找证据抓人,再挨个审了就是,莫说他从前答应朝露的五个月回京,便是一两个月回京也是正常。
但是萧雨想做的不仅于此——湖广能有本事让赵焕写那样的折子,光是本地官员是根本不敢的,只有京里、位居中枢的大员才敢做这样事情,而萧雨要做的,便是在这其中捞出自己想留的人,其他的,便一起送走。
鉴于自己目的与前世有些出入,萧雨便也做了和前世不一样的安排:“赵都尉来湖广平乱,想来你们也有半年没见了,既然到了此处,容卿便去寻他吧。”
沈仪一愣,他是思念赵焕不假,但是先公后私还是知道的,正要拒绝,却见萧雨眸光闪闪,当下便明白了,这哪是让他去团聚的?分明是让他去办事。于是沈仪便也不再推辞:“殿下吩咐便是。”
萧雨取出一张名单递给沈仪:“这几个人,这个地方,有劳容卿为我探查清楚明白——赵都尉手上有兵,若有需要,尽管调遣就是。”萧雨这次来湖广,陛下也下令让赵焕配合,因此他是有湖广折冲府的调兵权的。
沈仪扫了眼名单上的内容,神色也凝重了许多——俱是此次受灾最严重的郡县与负责的官员,还有一些要紧人犯名字,另外就是……“他们的家眷?殿下,毕竟是朝廷命官,若是直接查家眷乃至……”乃至捉拿,影响未免不好。
萧雨:“湖广本地官员口风严,从这些老油条身上是很难查出什么的,但是从他们的家眷、仆从、日常爱好入手,便能轻松许多,既然是朝廷命官,他一家老小吃的也都是朝廷俸禄,那便没什么碰不得的。”况且,湖广这次受灾,朝廷在百姓心中的模样实在不算好,只有把那些贪官的一家老小全斩了,才能平民愤,百姓也才能再次感念皇恩。
沈仪明白了萧雨的意思,又询问了些细节后便告辞,准备第二日便启程。
萧雨随后也让钟昕下去休息,房内一时间只剩贺渊与萧雨两个人,贺渊盯着萧雨瞧了半晌,随后无奈一笑:“有时候真觉得我那趟西南不是去了半年而是去了半辈子,怎么回京之后,你完全变了个样子。”
可不就是半辈子么……贺守拙,自你离世之后,我独活三十年,已然是大半生了啊。
萧雨为自己添了茶,举杯掩去眼眸中的情绪,随后才道:“怎么,见我如此心机深沉,守拙觉得我面目可憎了?”
“云霁的面容向来如同锦绣,只是我……”贺渊说着,垂下眼眸,语气之中带了些叹息,“是我没有护好你,才让你学了这样多的‘本事’。”
“这和你有何干系?是我有许多**,所以才学了这许多本事,你便是把我当成瓷瓶护着,我自己也是要学的。”皇位是他自己要坐的,那些臣子是他自己要收服的,这些都与贺渊无关。
贺渊还想说什么,但看见萧雨眼眸清亮坚定,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只握住萧雨的手,随后轻声道:“你方才对着沈司簿和钟侍卫都安排了事情,似乎还没告诉我要怎么做?”贺渊能看出来,萧雨在来湖广之前就已经把此地的水摸了不少,贺渊不知道萧雨哪来的消息与人脉去做这些事,但想到是陛下派的差事,便以为是陛下告诉了萧雨这些,所以也不再深究。
“沈司簿与我‘大吵一架’后负气离开,我若就此恪尽职守,岂不是辜负他长途跋涉?”萧雨说着回握贺渊的手,“有劳贺世子,再与我纨绔几日吧。”
“能与云霁一同作饵,荣幸之至。”
存稿发完了,随缘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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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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